我主动问了他三次。
第一次,他随手指着花纹繁杂的喜服,说先要绣出龙凤呈祥。
于是我拿起针线,十指被扎千百次,勉强绣成泥鳅打架。
第二次,他冷眼瞧着被我压弯的摇椅,说还要成为画中瘦燕。
于是我戒了卤鸭和酱鸡,吃草一年,终于饿成纤细楚腰。
最后一次,他背对着我清点库房,说等我憨痴好了,便娶。
我跑遍全城医馆,最后跟牙婆上了出城的马车。
她说南方有神医,专治憨痴病。
1
马车边角的铜铃当啷作响。
今日城门当值的小副将,是从前常跟在谢宴臣身边的,我记得姓卫。
姑娘,这牙婆你认识吗,就要跟她出城?
卫副将看到车内是我,一个箭步扒住车窗,不肯车夫扬鞭。
我眨巴着眼睛。
而身旁满脸喜气的王婆则掏出一张纸。
上头是我刚签的名字,歪歪扭扭,墨水浸透了纸背还未干。
诶哟这位爷,白纸黑字可看好啦。她抖了两抖又小心收回,姑娘可是自个儿愿意跟我走呢
这句我听懂了,冲着卫副将猛猛点头。
不成,校尉曾交待过我要关照姑娘,就算有这纸身契又如何,等校尉巡防回来也是能出得起银子的
王婆按下发怵的手,提溜着眼睛,凑在我耳边:
姑娘得想个办法,晚了神医可就走啦。
那可不成,见不到神医,治不好憨痴,我还怎么去嫁谢宴臣?
情急之下,我抓起卫副将的手就咬。
下了十足的力,直到尖尖的虎牙都尝出血腥味儿。
卫副将吃痛松开,王婆诶哟一声,佝偻驼背的车夫立马扬鞭。
驾——
随着一记清脆的鞭花,得令的青骢马撒开蹄子就跑。
从人到马,一套配合行云流水。
落日余晖向青州城洒了把碎金子,渡鸦在扬起的尘土中盘旋,然后越离越远。
我乖巧坐着,好婆婆,你还没告诉我去哪里找神医呢。
王婆捏着帕子笑得前俯后仰:
我的乖乖肉,当然是去扬州喽。
2
爹爹是马奴。
十岁那年,谢伯伯被任命为车骑将军与北凉交战。
爹爹跟了去,关键时候替谢伯伯挡了一箭,再也没回来。
于是谢伯伯做主,待我及笄,就与谢宴臣成婚。
我问什么是成婚。
谢宴臣想了想,带我到河边骑马,用泥巴捏了一座青州城。
说将来抬大轿娶我进门,就叫成婚。
忽然马儿受惊,我第一时间将他推到松软的泥地上。
然后独自拉着缰绳,边安抚边小心避开行人。
为了躲开突然窜出的少年,我使出浑身解数强行勒马,却被一个甩尾,狠狠摔在地上。
醒后,郎中直摇头,嘴上说什么憨痴,只能保留十岁之类的话。
青琅好着呢,能吃还能喝。
为了证明,我掀开棉被下床,裹成粽子的脑袋昏沉沉的,像被大铁锤压着透不过气,脚下也酸软无力。
是谢宴臣扶住了我。
他还说,会扶我一辈子。
后来我及笄那天,被侍女姐姐们精心打扮了许久。
可我等啊等,等到月亮羞进云层,等到天上的星子数遍,都未等到谢宴臣归家。
最后在樊楼,我找到了跟将士们吃肉饮酒的谢宴臣。
我欢喜地扯过谢宴臣时,步摇在我耳边甩得响亮,在他脸上投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谢宴臣,我及笄了,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当兵的多粗人,听后哄笑一片,有些胆大的直接发问:
这就是哥儿那位藏在府里的小娘子?
小娘子穿红戴金,难怪哥儿今日非要请我们吃酒,原来是喜酒
饶是谢宴臣比我大两岁,也皮薄禁不住逗弄。
一边涨红脸,一边说我伤风败俗,不知廉耻。
我不大懂他的意思,只知他们都称我是他的小娘子。
见我不走,谢宴臣随手指着对面绣楼里,那件花纹繁杂的喜服,要我自己先绣出龙凤呈祥的花样。
我虽然不会女红,但为了嫁给他也愿意挑起针线去学。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
我天天往绣楼里跑,十指不说扎了上万,也有成千。
熬了快一年,天天斗着鸡眼穿针引线,才勉强绣成。
当我捧着柔软的绫罗喜服给谢宴臣炫耀时,他拧着眉嫌弃:
真丑,像不像两条泥鳅在打架?
我在野外伤心了半日。
怎的绣娘们巧手一翻就是龙凤呈祥,而我绣来绣去只能泥鳅打架。
被谢伯伯寻到时,我正跟一只渡鸦诉说心事。
我慌张地想跑却掉进河里,湿了鞋袜和衣裳。
被捞上来后。
谢宴臣梗着脖子不肯认错,眼见就要被上家法,我扑过去替他挡住。
浸过盐水的藤条扎进我后背。
谢伯伯久经沙场,只是一下,鲜血便瞬间在衣服上渗出点点红梅。
我疼得龇牙咧嘴: 谢伯伯,不怪他,青琅自己愿意等。
藤条抽出后,我更是疼得眼冒金星,晕了过去。
伤前前后后养了两月,谢宴臣买了冬米糖同我赔罪时,我正趴在摇椅上晒太阳。
日头将他镀上一层好看的金色,我边欣赏边舔着尖尖的虎牙,第二次问:
谢宴臣,喜服绣了,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他的随从来福,夺过剩下的冬米糖。
见谢宴臣上下打量我身下这张被压弯的摇椅,气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姑娘也不看看自个儿腰粗得跟水桶似的,就您绣的那喜服,能穿下吗?
坏了,喜服确实不是按我的尺寸绣的。
我摸摸腰间二两肉,点点头,觉得来福说得在理。
谢宴臣也终于开口,美目流转,似春水般漾开,无比温柔地说还要成为画中瘦燕。
是他挂在书房里头,经常翻看的那幅吗?
痛定思痛后,我别了心爱的卤鸭,撤下喷香的酱鸡,就着水吃草,硬生生饿了一年。
直到今日晌午。
我穿着新裁的罗裙,学着画中女子的婉转,提着裙裾小心翼翼。
谢宴臣,青琅瘦啦,你什么时候来娶青琅呀?
谢宴臣未转身,一袭月牙色锦袍衬得如同天边仙人,正手捧账册在库房清点。
檀木礼箱次第而开,我好奇凑上去。
一抬是颗颗圆润的南海明珠,熠熠生辉。
一抬是宝攒丝点翠头面,流光溢彩。
一抬金银财宝,一抬铺子地契,一抬绸缎布匹,一抬名家字画。
还有一抬是各种奇珍香料,里头有我眼馋许久的蔷薇露,据说能衣袂生香,三日不散。
谢宴臣重重合上账册,像餍足的猫松了口气:
等你的憨痴好了,就娶。
我翘出尾巴就要出门,又想起忘了问他哪里的郎中灵,于是原路折返。
却听到来福同他抱怨: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公子的意思,她怎么还敢舔着脸要您娶她。
如此挟恩图报,也就老将军重诺,不然一个马奴的女儿,哪能配得上您呢。
谢宴臣没阻止,又听来福揶揄几句才悠悠开口:
扬州的永宁侯递了喜帖,父亲掌管金吾卫脱不开身,让我替他去恭贺。
正好我打算喜酒用姑苏的女儿红,明日我从营里告个假,你随我走一遭,回来下聘。
喜酒?下聘?谢宴臣真的要娶我啦
我高兴地直跺脚,一不小心就踹得门槛闷声作响,也吓得里头噤声不言。
隔着薄薄的窗纸,来福支支吾吾,谢宴臣却夹枪带棒:
都答应你等憨痴好了就娶,如今不但偷听还闹脾气?
我没闹脾气,我是心里欢喜。
哦,我懂了。
他们定是为提前泄漏消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那就不与他们计较罢,我要赶紧出谢府,快点找到郎中好替我治病。
可青州的郎中都是草包,跑遍全城,个个都说治不好。
直到遇上王婆,她笑呵呵地说南方有神医,只要我签字跟她走。
3
出了青州未行多远,马车突然停住。
一队马蹄声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来者何人,可有文书?
是谢宴臣的声音。
我正想探头同他打招呼,却被旁人抢了先。
校尉,前方有对大雁,正好能猎来当聘兽。
聘兽,他们竟然全知道了吗?
我喜不自禁,惹来王婆凝眉。
嗖的一声。
我悄悄掀起一角帘子,看见谢宴臣搭弓射箭,精准射中大雁翅膀,落在不远处。
少年一身戎装,手持弯弓鲜衣怒马。
是一箭双雕校尉好箭法。
面生的小将脆生生地问: 是送给校尉大人那定了婚约的小娘子吗?
忒,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以后我等娶娘子,还得仰仗校尉帮忙猎雁哩
抓回来好生养着,等聘礼备齐,一同抬去给苏姑娘下聘。谢宴臣扬鞭,今日爷心情好,就不盘查了,快走快走。
马车悠悠开始颠簸。
雁终生一偶,作为聘兽,再合适不过。
我开心地呢喃,还好这次没叫谢宴臣发现,总算保住他面子。
王婆状似无意: 苏姑娘?
我反驳: 婆婆喊错了,我姓顾。
良久,她掀开帘子朝外啐了一口,又换上那和蔼的傩面笑容。
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王婆难得发善心,她想了想,拍拍我的手:
好孩子,到了扬州,我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4
谢宴臣回城时,不见卫玠。
说是处理手伤去了。
他摸摸怀里还热乎的冬米糖,想着待会见到青琅时要怎么扔,才显得不那么刻意。
今日冲了她,免不了要伤心一顿。
想着他便多夹了几下马腹,好快些回去。
到家门下马,迎的却是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