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岁虐杀狸奴,五岁推人入水,七岁纵火烧宫。
宫里人人皆厌她怕她。
可我却将她视如亲女,捧若明珠。
孤僻的小孩儿质疑:
你为何这般对我好,我无利可图。
我但笑不语。
她不知道,我能看见她死了多年的母妃。
每当昭禾受欺负时,她就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1
我出身世家之首裴家。
世人皆道裴家清贵,三朝太师,不仅皇帝喊一声老师,百官见了也须恭恭敬敬地俯身。
是以,我一入宫就封了妃。
嘉妃。
不掺任何私情,只有对裴家的嘉赞。
入宫近三十载。
我从嘉妃一路升到德妃、贵妃。
诞下七皇子赵珏后,我又被封为皇后。
至珏儿登基,我入主寿康宫,被尊为太后。
众人都说,裴太后这一生太顺,轻易就荣耀加身,兴旺门楣。
我亦觉得如此。
可人一旦太顺,便会生出许多念头来。
所以,我四十六寿辰那日。
珏儿私下问我,还要什么寿礼。
我朝他点了个人——
疯癫了六年的丽妃之女。
七公主昭禾。
赵珏只是怔愣一瞬,但很快就同意了。
他笑道: 母后也有为儿臣排忧解难的心了。
我盯着我亲手养大的儿子,默然不语。
2
荣姑姑是不赞同我养昭禾的。
她说裴家百年世家,一向远离朝政,才有此殊荣。
又说昭禾公主声名狼藉,狼心狗肺,若我养她,也败累我的名声。
我握住荣姑姑的手,不轻不重。
那阿荣觉得,哀家以前的名声如何?
荣姑姑怔了怔。
我与她在深宫度过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的风风风雨雨,我们一起面对。
所以我想,她明白我的意思。
很快,荣姑姑躬身下去。
至黄昏,她领回了昭禾公主。
如阿荣所言,七公主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一进来,目光便不偏不倚落到我身上。
警惕的、疏离的、幽深的。
以及三分阴森森的冷。
她问我: 为什么将我接来?皇祖母。
昭禾刻意咬重后面两个字。
仿佛在强调我与她的关系。
我睇了她一眼,慢慢俯下身,与她平稳地对视。
赵昭禾,你该跪下与哀家说话。
3
不止她,这皇宫所有人,都该跪着与我说话。
这是我厮杀二十年,应得的奖励。
赵昭禾年纪小,所以还没学会如何更好地掩藏情绪。
我从她眼里看见了仇恨。一晃而过。
可我看见了。
荣姑姑想上前斥责她,我却笑了起来。
赵昭禾的眼神犹如孤狼。
凶狠锐利,蛰伏在阴蔽之处,待人一旦放松,便会毫不留情上前撕碎。
令人胆寒。
可惜还太稚嫩。
你可知宫里人是怎么议论你的?三岁虐杀狸奴,五岁推人入水,七岁纵火烧宫,把你形容成恶煞修罗,但哀家不信。
所以,皇帝才那么放心地把她交给我。
赵昭禾的眼神微动。
我望着她,语气分毫不变。
但哀家不信的是,你才九岁,哪里来的这些手段?难道比哀家还要厉害?
既然公主还没学会规矩,便在小佛堂抄上三遍宫规。什么时候抄好,便什么时候用膳。
这是我的命令。
荣姑姑没有丝毫犹豫,便将昭禾带去了小佛堂。
这一次,赵昭禾的眼神没有任何怨毒。
只有服从,以及不甘。
一阵阴风刮起,有个人影也随她去了。
嘴里还骂着劳什子,老太婆、欺负、夭寿。
啧。
4
阿荣很不解。
太后娘娘,您要养她,为何如此待她?您不怕她与您反目成仇吗?
谁说哀家要养她了?
养一个公主,是将她浸在蜜罐之中,把她视为娇贵的花朵,安安稳稳地呵护一生。
赵昭禾年纪小,我若这般养她,也能将她千娇万宠成这副模样。
可是,我不养闲人。
我只教她,育她。
若她不成器也便罢了。
若争气,那我便教她一辈子也无妨。
宫规繁复冗长,一个时辰也未必能抄完一遍。
但赵昭禾两个时辰便抄完了三遍。
只是字体扭曲极了。
墨水蘸在纸上,像极了蚊蝇一头乱飞,嗡嗡嗡的,最后撞死在上头。
赵昭禾的神色十分冷僻。
并不在乎我的看法。
荣姑姑肃正了脸色。
太后娘娘,可要重新抄写?
我和阿荣从未见过这样的字体。
嗯,当真丑陋得要命。
可我却第一次牵了昭禾上前。
不必了,这三份抄得很好。
赵昭禾的手僵了僵。
她似乎想甩开我,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还是放任我牵住她。
一旁的影子聒噪起来。
老太婆倒是有眼光,我们昭禾就算字写得再难看,那也是我女儿亲自抄的。
昭禾怎么样都是第一,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第二
瞧瞧,光是站坐...呃,卧,这几个字,就写得龙飞凤舞,有王大家遗风。
......
你母妃走得早,没人教你是正常。但你的笔力虚浮,没什么劲道,这便不正常。往后荣姑姑会教你写字,你可有异议?
赵昭禾沉默许久。
她似乎不想与任何人搭话。
但终究忍不住,抬头睇我,艰涩启唇:
我母妃,是何人?
我瞥向一旁的鬼影子。
一张嘴原本叽叽喳喳的,现在终于停了下来,连带小脸也煞白起来。
倒是奇了怪,鬼的脸色也能变来变去。
我心情愉悦起来,尾调拖长。
一个、死人。
5
鬼影子很不满我的说辞。
可她再不满,终归是个鬼,奈不了我何。
赵昭禾更沉默了。
她似乎在思念死了六年也疯了六年的丽妃。
过来吧。
我让阿荣端了一碗鸡汤面上来。
色泽金黄,鸡肉和骨头的精华浓缩在汤里,再滴几滴葱油,更加鲜美浓郁。
面上码着几颗绿菘,青翠欲滴,咬下去脆生生的,裹着鸡汤,口感咸香。
赵昭禾迟疑了许久,才在我对面坐下。
吃吧,哀家亲手做的。
这碗鸡汤面还是外祖母教给母亲,母亲再教会我的。
一代传一代,传递的母亲对母亲的温情,对血肉至亲的关怀。
赵昭禾吃了起来,倒是乖巧。
荣姑姑却皱了皱眉。
她不喜欢赵昭禾的做派。
她不喜欢所有不爱说话的人。
不说话,就代表撬不开她的嘴,也利用不了她。
可我不会利用赵昭禾。
所以,我在一旁看着她吃。
赵昭禾很瘦。
单薄的身子,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像先皇养死了的海棠,干瘪地抽干了所有水分,仿佛一阵风就能撂倒她。
我牵过她的手,感受不到温热的手掌心,全是嶙峋的骨头。
鬼影子掉起了眼泪。
一滴滴的,砸在了我肩头。
我的昭禾....
她似幽幽泣叹一声。
我也叹了一声。
往后让小厨房做的先送到七公主殿中。
太瘦了。
6
赵昭禾被我分到寿康宫最偏僻的殿中。
七公主顽劣,字迹不堪,须好好教化不可。
赵昭禾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仿佛在说我终于露出了马脚。
阿荣抱怨道:
她不领您的情,您磨一磨她也好。
我却答非所问: 哀家以前也这样。
那时我刚晋为贵妃,先帝赐我最豪奢的宫殿,允我辅佐皇后执掌六宫之权。
可谓万千殊荣于一身。
皇后妃嫔的眼睛通通往我一人身上扎,怨恨都往一处使。
我的孩子险些没能活下来。
先帝听闻此事,罚所有妃嫔为赵珏祈福一个月。
所有人都道,先帝爱我。
至少比其他人分来的爱还要多。
可我却不识好歹,主动疏离了先帝。
阿荣问过我为何。
那时的裴贵妃道: 君恩如流水,何必在意虚无缥缈的东西?
现在的裴太后再次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哀家那时怕。
怕我当了靶子,怕我的孩子没了。
所以,我宁可不要。
为何赵昭禾也不领情呢?
因为没人对她好过,她也怕。
可没关系,我会一直如此。
一直对她好。
7
自赵昭禾到我宫里,皇帝多来请了三次安。
每一次都状若不经意地问: 七公主那孩子顽劣,又是天煞孤星,没有折磨母后吧?
我似笑非笑。
赵昭禾臭名昭著,将她丢给我,是皇帝最愿意不过的。
但同时,皇帝也怕。
怕我发现什么秘密。
我只道:
皇帝,她有名字,上了皇家玉牒,你亲自取的名字,昭禾。
母后只当儿臣犯诨。
皇帝的笑容淡了下来。
鬼影子骂他,亲生女儿都这么诋毁,天雷第一个劈的就是你,你就该掘了三代坟
做了鬼还这般有力气,当真闹腾。
他走后,赵昭禾走了进来。
她听见了适才我和皇帝的对话。
我笑指了个座给她,她却道:
您不必如此。
在寿康宫一个月,我让人教她规矩,教她礼仪,教她启蒙,所以,赵昭禾学会了尊称我。
只是,依旧这般冷漠。
昭禾。
我唤她。
从来没有一个公主的名字是你这般。禾这个字不打眼,本不该入名的,可哀家却觉得很好。
赵昭禾紧绷着小脸。
禾即粟,万万千千黎民百姓所必需,所以你肩上承担的是万万千千的责任。
她脸上有一瞬的震撼,似被万万千千这个词吓到。
好半晌,她问:
我,可以吗?
我微笑颔首。
我教出来的孩子,我笃定。
她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分依赖。
8
四月春的天仍有些料峭,宫里出了几桩大事。
一是舒贵人近日得宠,还怀了孕,皇帝大喜,晋她为嫔。
二是三皇子和五皇子不知为何打了一架,五皇子脸上还挂了彩。
皇帝来请我主持公道,我只在小佛堂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皇帝黑着脸,又走了。
三是皇后旧疾犯了,这些时日向我告了假,没来请安。
荣姑姑问我,真的什么都不管吗?
我笑了笑,管,管一件事。
赵昭禾带来的一箱衣裳要么陈旧,要么太薄。
我让阿荣新做了三套新衣裳与她。
阿荣叹了一声:
娘娘,您这是宠她,还是惯她?
宫里人人都说您对七公主极为严苛,但您又瞧着对她好极,这是不是叫惯子如杀子?
我瞟她一眼。
严苛?
此时,耳旁又一道响起气呼呼的声音。
就是啊,我家宝贝昭禾才七岁,七岁就要卯时起,亥时歇
天可怜见,谁家孩子的身体能这么熬
岂有此理,要是我能还魂,定要和你这个老太婆好好掰扯掰扯
我轻声一叹。
若能回来,自然是好。
什么?阿荣没听清我的话。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无事。不过,若她年纪小吃不消,也可减免些功课。
阿荣叹说,我这些年仁善不少。
正当此时,一个宫女张皇跑了进来,嗓音拔高:
不好了不好了,公主被人带走了
9
我赶到坤宁宫时,赵昭禾跪在地上,满脸冷漠,唇畔溢出血渍。
三皇子和五皇子也跪着,见我来直扑到我跟前。
皇祖母救命,七妹妹要杀了我们灭口
我不语,只直直盯向这座宫殿的主人——
沈蘅光。
沈蘅光生得极美。
但她身子瘦弱,故而面上总浮现病态。
此时此刻,她静静坐在皇后宝座上,眉黛轻蹙,淡淡的忧愁。
坤宁宫的香雾也淡,笼罩在她眉眼间,将她衬成远离尘世的玉菩萨,
她见我来,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轻声发问:
母后,该如何是好?七公主推了舒嫔一把,舒嫔的孩子只怕是保不住。三皇子五皇子皆是证人,这可真是....到底是个孩子,顽劣些也正常。
话留一半,遐想无限。
——皇后一贯如此,十分会伪装。
我此生唯一错信的便是皇后。
将她指作儿媳,更是我一生不可抹去的污点。
果然,三皇子和五皇子一听,连忙大喊起来。
是啊是啊,七妹妹杀了舒嫔娘娘的孩子,现在还要杀我们
她就是个灾星,克死了自己的生母,克死了那么多宫女太监,现在还要害我们
灾、星。
两个字重重砸在赵昭禾身上。
饶是她听了无数遍,饶是无数人厌恶她。
但她仍不想多听一遍,多一个人厌恶。
她抬头,直勾勾盯着我。
她是我的亲孙女,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皇后跪在地上,抹了抹眼角的泪。
儿臣管教无方,求母后恕罪。
看上去,皇后也以为,我不爱赵昭禾。
毕竟若真的爱她,又怎会一来就给她个下马威。
让她跪了两个时辰抄写经书,把她丢到偏得不能再偏的宫殿,每日还要学上个时辰。
枯燥乏味,累得要命。
但若能抹黑赵昭禾,便是抹黑我。
我蓦地轻笑一声:
好啊,那该怎么罚你们?
罚他们,让赵昭禾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