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药铺外面捡到了一个乞丐。
她衣衫褴褛,恶臭熏天。
看不出身形,亦看不清容貌。
可我还是认出了。
她是肃宁大公主。
与我斗了十数年,十七岁便提枪纵马上战场的肃宁大公主。
1
晋中的夏天,热得厉害。
崔书宁躺在榻上,闭着眼睛,睫毛轻颤,看不出是清醒着还是昏睡着。
大夫拿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宋娘子,小人才疏学浅,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拉住他的袖子: 您不用搪塞我,直说便是。
他没再开口,视线落在崔书宁腿上的伤上。
我随着看过去,她腿上伤口极深,之前只是随意包扎。
如今已经腐坏,有蛆虫在皮肉间蠕动,散发着恶劣的气味。
这位娘子不止外伤,久不进食,已伤了脏腑,且郁结于心。大夫又擦了把汗,宋娘子,您做到此般程度,已经够了。
崔书宁的眼皮动了下,我叹了口气: 您已经是这晋中城里最好的大夫了。
他看着我塞到他手里的一包金叶子,摇了摇头: 我尽力一试吧。
夏禾随大夫去做准备,我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身伤的崔书宁: 我知道你醒着,你最好撑过去,不然你就输了,彻底输了。
她终是颤抖着睁开了眼: 我没想到你会救我。
街上这么多铺子,谁叫你偏偏倒在我门口。想了想,我又补了一句,我也不想救你,可放任你死在我这儿,实在有些晦气。
她没接话,只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眉宇间似乎带了几分释然。
宋娘子,这便开始了,你出去吧。大夫将各种瓶瓶罐罐摆了一桌子。
你……我低头,恰好与崔书宁对视,在她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些恐惧。
最终我只无奈道: 我不走,给我吧。
我将煮好的药喂给崔书宁,挡住了她看向伤口的视线。
但刀子划过腐肉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过来。
崔书宁咬着牙,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将缠了帕子的木棍递到她嘴边,扶住她的肩膀。
随着刀刃贴近骨头,她的挣扎越发剧烈,却又逐渐平和。
宋娘子,你快与她说说话,别让她失了意识。
我俯身靠近她的耳朵,轻声道: 我骗你的,我真心想要救你,你若死了,这个世界于我而言,还有什么意思。
昔日我和离,万般阻碍,是你帮我蹚过去的,肃宁,你不该死。
她攥紧了我的手腕,声音打着颤: 你我相识数十年,我怎忍心看你沉在烂泥里。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仿佛失力般松开了我的手腕。
肃宁,肃宁。
大夫从后面拽了下我的衣服: 没事,她只要挺过一轮发热,命就算保住了。
我松了口气,才发现汗已经透了衣衫。
夏禾,送大夫出去。
等所有人都离开,我才解了崔书宁的衣裳,沾了药的指尖划过穿透锁骨的伤口。
控制不住地在这大夏天里打了个冷颤。
景尧,备车,我要去上京城。
2
云止,你怎么来了?段怀临小跑几步来到我面前,伸手就想牵我的手。
我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 听闻老夫人病了,刚巧我得了支老山参,来瞧瞧老夫人。
段怀临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 进来吧。
段老夫人是我的前婆母,之前对我颇多照顾,我进来时正有个年轻女子在侍候用药。
云止来了,怎么这般瘦了。
老夫人好。我坐在床边,听闻您病了,来瞧瞧您。
她叹口气: 好孩子,是怀临没福分啊。
我又与她寒暄几句,她便说累了,让段怀临陪我喝茶。
云止,你可有另嫁?
我抿了口茶: 你可是另娶了。
他满不在意地开口: 纳了个妾而已。
云止,我知道你生意做得大,但是没个男人撑腰,守不住啊,何况,没个儿子,家产再大也无人继承啊。
我皱了皱眉: 这就不劳段侯爷费心了。
云止,我当真已经知错,你为何还不肯相饶?
我没有接话: 近来也没有战事啊,怎么这次回京没见到肃宁公主呢?
他听我提到崔书宁,立时变了脸色: 这才是你的目的是吗?
我不置可否,他却急了眼: 我劝你别问别掺和。
我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我信得过你,才来问你。
他叹了口气: 出了这个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崔书宁急功冒进,欺君罔上,贪墨军饷,已经贬为庶人,流放岭南了。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
段怀临喝了口茶,接着道: 到底是女人,眼皮子浅,不顾大局,要不是沈将军奇兵出袭,力挽狂澜,怕是柳和镇要被杀得鸡犬不留了。
她不会急功冒进,更不会贪墨军饷,其中定有隐情。
能有什么隐情,证据确凿的事儿,说到底,还是不该让女人上战场,乱了纲常。
我胸口起伏,重重地将茶杯放下: 不让女人上战场?段侯爷怕是忘了你这条腿是怎么断的了。
遂平二十六年,段怀临为了不上战场,在出征之前砸断了腿骨。
我起身离开,段怀临想要拦我。
够了段侯爷,我可不是恪守纲常的女子。
走到门口,我又回头道: 近年来国库亏虚,所需军饷我出了大半。
所以,崔书宁不用贪,只要她开口,我便会给。
出了段府,天有些阴沉,我心里也仿佛压了一片阴云。
这么大的事儿,半点风声都没传到我耳朵里。
崔玄澈,当真是好狠的心。
3
再回到晋中时,已经过了半个月。
崔书宁已经能起身了。
只是两条腿再也不能恢复如初了,不能骑马,不能练武。
活着就好。
在我忍不住总想看她腿时,她笑着安慰我。
我点头,喃喃道: 活着就好。
我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她怎么拖着一身伤,从岭南路上来了晋中。
总之,我庆幸自己发现了她,救回了她。
我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一声熟悉的呼喊从窗外传来,我没忍住皱了眉。
云止啊,救命啊。一个老翁跌跌撞撞地跑向这边。
我使了个眼色,夏禾将崔书宁扶进里间,我转向那个老翁。
石伯,怎么了,你慢慢说。
小磊,小磊在十方赌坊欠了钱,人家要他的命了。他着急得快哭了。
我却收身回来: 我会让人去知会一声,留石磊一条命。
老翁反应过来我话里的意思: 不行啊,要……
石伯。我打断了他的话: 当初石婶一块饼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我念着,养你们一辈子也无不可,只是你不该纵着孩子打着宋家的名义招惹祸端。
我话说得冷漠,石伯也急了: 你一个女娃子家,无儿无女无夫婿的,这以后还不得靠着小磊兄弟俩,若你以后有个不测,啊……
他话未说完,一根筷子从里间飞来,扎在了石伯的脚上,血色迅速染红了鞋面。
他惊恐地望着里间那个隐约的身影,我挡住他的视线: 管好自己的儿子,不然保不住谁先遭遇不测。
石伯也别忘了,救我的人是石婶,你可是想让我给你当全灶的。
今天的事儿,也都烂到肚子里,要是敢乱嚼舌根,你得知道,你这条命值几个钱。
石伯风风火火地来,瑟瑟缩缩地走。
崔书宁拄着拐杖从里间出来: 什么玩意儿,也敢打你的主意。
我走过去托住他的手肘: 太冲动了吧,可别给我引来杀身之祸。
她侧头看我,说着怎么办,却不见半分惊慌。
我让她坐着,俯下身子与她对视: 既然如此,只能逃了,逃去上京。
我知道你心里有结,放不下,那我们就去解开,然后放下。
她看了我许久,才叹了口气: 不值得。
值得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如果连肃宁大公主的功绩都能抹杀,那我这晋商首富的名头难保往后不会有人说是卖身所得。
世道压女子一头,那天下女子就只能同荣同损。
她转头看向石伯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终是深吸一口气: 几年不见,竟不知你已经如此伶牙俐齿。
我拉她的手放在胸口: 真心话,诚心话,发自内心的话。
那就,走吧。
她撑起身子转向上京城的方向,带着决绝,仿佛十几年前她第一次上战场时的模样。
4
去往上京城的路,顺利得出乎意料。
哪怕入城的时候,守城的官兵见是宋家的马车,也自然而然地拉开了城门。
只是崔书宁不太好,从进城便开始咳嗽,路过宫门时更是吐出一口血来。
我让她靠在我身上,轻抚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另一只手敲了敲马车窗棂。
景尧,找个大夫,回府候着。
崔书宁从飘动的车帘缝隙里看向外面,是上京城繁华的街道。
我没事。
她声音嘶哑: 我第一次凯旋,便是走了这条路。
我轻笑点头: 我记得,那天我就在茶楼的二楼看你打马而过,鲜衣怒马,还有姑娘家没认出你是女儿身,一直向你扔荷包。
她也笑起来,转而咳嗽两声: 恍如昨日啊……
我又敲了三下车壁,明显地,行进慢了下来。崔书宁就这样靠在我身上,隔着隐约的帘,看着外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那天,也是从这儿走过。
她没明说是哪一天,却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我偏过头去,用衣袖擦了擦没忍住的泪。
她分明不该是这种结局。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何时,她竟靠着我睡了过去。
入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为保安全,我还是给崔书宁戴了帏帽。
她有些紧张,握着我的手抓得有些紧。
我拍了拍她的手: 别怕,有我。
今日自打入了上京城,她情绪便一直起伏。
我想到了她那一身的伤,那被铁钩穿过的痕迹,叹了口气。
好在,大夫诊治之后,伤势没有恶化,吐出的也是淤血。
你好好休息,这些日子,我或许会有些忙。
她扯了扯我的衣袖: 不着急,别犯险。
我知道。
我安排人守好崔书宁的院子,转身出门上了马车。
这是我回来后的第一次宴会。
瞧瞧我们云止,几年来,容貌竟未有变化。说话的是兵部刘侍郎的夫人,算得上我的好友。
你们不嫌弃我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便好了。
她拉我过去坐下: 当年的事我们都知道,段怀临实在不是个东西,你别怪我们没帮你说话。
我点头: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幸好有肃宁大公主。
提到崔书宁,她们对了个眼色,默契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刘夫人给我满了杯酒: 听说你这几年去了许多地方,可曾去过岭南?
我点头: 都说岭南毒瘴多,实在难以生存,其实不尽然,也有好吃的荔枝,旁处都吃不到呢。
她偷偷吁了口气,然后接着与我劝酒,许久才散。
我回了家,崔书宁正在写些什么,我便趴在窗台上与她笑道: 好像也没那么糟。
她抬头问我: 什么?
我只是摇了摇头,真相未必无人知晓,只是人都有太多顾虑。
好在,我没有。
5
一个月来,我几乎马不停蹄地参与各种宴会。
安阳夫人的赏花宴,太傅千金的曲水流觞,长念公主的诗会……
我捡起放下许久的琴棋书画,提供价值千金的奖品彩头。
一次次地露脸,比曾是京城第一才女时更加张扬。
终于,崔玄澈坐不住了。
民女宋云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皇帝端坐高台,微皱了眉: 云止阿姊,你也要与朕疏远了吗?
陛下,今时不同往日。
他起身走了出去,我便跟在了他身后。
朕知道,你此次入京,闹出这么大动静,是有事想问。
陛下圣明,前些日子入京发现肃宁公主府邸牌匾换了,问了些人,无人敢讲,民女就只好来问陛下了。
他抬头看了下天边的云: 她是国家的罪人,已经流放了。
我也停下脚步: 这话,陛下信吗?
由不得朕不信,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便是真相吗?我抿了下唇,压低了声音,真相不应该更重要吗?
这话如今也就你敢讲,你与她,崔玄澈停顿了下,果然还是情分不同。
我果断摇了摇头: 陛下错了,我与她从三岁相见,便是水火不容,或文或武,总是要争个输赢出来的。
那你赢了。
陛下,民女胜之不武。
他没再接着说,也没有接着走,手轻轻拂过御花园新长出的早菊。
空气中也带了冷意,我搓了搓胳膊: 陛下若无事,民女便告辞了,民女祝陛下夜夜好梦。
他手顿了下,手下便垂落了几丝花瓣。
打宫里出来,我就知道身后跟了尾巴。
我放慢了速度,没上马车,一路悠闲地笑着挑挑拣拣,笑着与人打招呼。
那人便也不急,始终不近不远地跟着,直到我进了门,她被拦住。
云止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