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义上的夫君,却命人送来一盘掺了迷药的芙蓉糕。
再次醒来,我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
门外,是逐渐逼近的野兽。
自知逃不掉,我亲自打开房门,冲领头人微微一笑。
纵使卑贱如泥,也得活着,不是吗?
1
我是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的。
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
而窗外,亮如白昼,隐隐传来很多人纷乱的嬉笑声。
我一惊,陆家一向重规矩,绝无可能让这么多人在此吵闹。
发生了何事?
来不及多想,我飞快地扯过胡乱扔在一旁的衣衫。
等我系好衣带,那些人已经来到了院中。
我听到有人高声喊道: 前院已经搬空了,兄弟们跟我去看看后院有什么好东西
隔着窗户,隐约看到一伙人四散开来,旁边响起了房门被踹开的声音。
我小心地来到窗边。
院中人来人往,一只只火把照亮了他们身后一面绣着黑色猛虎的玄色旗帜。
我猛地张大了眼睛。
来人竟是清风寨的山匪
自从陆家来了之后,清风寨已有四五年未踏足过林家村。
今天怎么会突然进村,而且看样子,根本就是冲着陆家来的
惊诧中,一道利如鹰隼的目光突然透过人群直直地射了过来。
我飞快地后退,直到退回黑暗里,才感到自己的心几乎快要跳出胸膛。
那个人,是不是看到我了?
我靠在墙边,大口地喘着气,目光胡乱地在房中逡巡,企图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卧房简陋,未等我找到藏身的地方,就被一旁矮凳上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份庚帖。
我努力控制住颤抖的手,慢慢拿起了它。
借着门外跳跃的火光,陆泽覃,林青渺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我闭了闭眼,想到昏迷前陆泽覃命人送来的那盘糕点。
眼下陆府除了我再无一人,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我缓缓扯了扯嘴角。
风光霁月的陆二公子,竟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将与自己换过庚帖的人,献给了山匪。
一瞬间的心痛过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难过到不能自已。
甚至有一种看吧,果然如此的荒谬感。
陆府几年,我早就知道,陆家原是上京的大户人家。
而陆二公子,更是早早地名扬天下。
所以,我曾一遍遍提醒自己,就算陆家遭了难,我与陆二公子也有着云泥之别。
如果不是当时他身患重症差点死掉……
如果不是陆夫人病急乱投医想找个人冲喜。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虽然之后陆二公子几次顶撞母亲。
把我带在身边,教我读书识字。
甚至说出等我及笄,就让我正式成为陆少夫人的话。
但我从不敢当真。
也幸好从未当真。
我看向窗子。
那群山匪的影子被火把撕扯成了一只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我甚至能听到它们发出的桀桀怪笑。
我撕碎了庚帖,缓缓地整理衣裙。
天上的云已飘然离去。
地上的泥纵使被碾入尘埃里,也得活着,不是吗?
我无处可逃。
也别无选择。
2
拉开房门的时候,那些山匪甚至吓了一跳。
他们可能没想到这里还有人。
更没想到我会自己打开房门。
我并未理会他们,只视线穿过人群,看向不远处长身玉立的长衫男子,缓缓勾唇一笑。
我的唇上擦了口脂。
娇艳欲滴的颜色。
陆泽覃一向不让我擦口脂。
每次我擦了口脂,他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落在我的唇上,然后克制又无奈地帮我擦去。
他说过,我天生好颜色,唯独唇色不显。
一旦擦了口脂,就像那画上有了点睛一笔,七分颜色便成了十分。
偏生我年岁还小,这根本就是在折磨他。
我虽未把他的笑言放在心上,这会,却也期望他说的是真的。
那长衫男子虽与山匪站在一起,周身却透露出一种淡漠疏离的清贵气质。
他绝无可能是普通的山匪。
如果能被他看中,总好过落在其他人手中。
可我脸上笑得都快要僵硬了,那男子依旧十分冷淡地看着我,神情未有一丝波动。
院子里的山匪率先回过神来,他们大笑道: 竟还有个漂亮的小娘子
操,今天的运气真是好
这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总不算违反规矩吧……
他们兴奋地围了上来。
我的笑再也维持不住,忍不住退后一步摔倒在地。
正在这时,清冷的声音响起: 大哥正缺个压寨夫人,都规矩些,把人带回去。
我透过人群看过去,长衫男子并未看我,他的目光落到了门外正走近的一群人身上。
领头那人神情阴鸷,大老远就喊道: 什么压寨夫人?我看看……
我快速低头擦掉口脂,又涂花了脸。
美人计既然没起作用,美貌就成了原罪。
见那男人过来,围着的山匪四下让开,眼看我就要暴露在人群之中。
那长衫男子突然开口: 陆家就留下这么一个女人,必然是想献给大哥的,你说是吗,三哥?
他那声三哥咬得极重。
我暗自皱眉,这两人,竟是清风寨的当家。
那三当家停下脚步,目光不善地盯着长衫男子: 齐然,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能跟大哥抢女人不成?
齐然看着他并不言语。
半晌,三当家哼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他身后跟着的一人开口: 老六,你回去也跟大哥说说,什么狗屁寨规,明明是山匪,却不准我们抢女人,总不能他自己吃肉,让兄弟们连口汤也喝不上吧……
齐然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五哥自己怎么不去说?
那人噎了一下,恨恨地瞪了齐然一眼,转身朝外走去。
门外传来他的怒骂声: 都他娘的快点,是想留下来吃牢饭吗
齐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半晌,转过头扫了我一眼: 蒙住眼睛,带回去。
3
蒙眼的布巾特别宽,几乎连我的鼻子都盖住了。
再加上横在马背上不知颠簸了多久,被从马上拽下来的时候,我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旁边有人笑道: 看看我们带回来了什么快去叫哑婆过来给她收拾收拾,今晚咱们大当家要娶压寨夫人喽。
周围响起了欢呼声。
我被推进了一间屋子。
由于手脚被绑,眼睛也被蒙着,我只能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
那些山匪好像在搬东西。
有人大声笑道: 六弟当真神了,你怎么知道我们提前放出消息,那陆家就会没种地逃了……
可能问话的人比较亲近。
齐然的声音里也染了淡淡的笑意:
雍帝病重,几位皇子和各路藩王都蠢蠢欲动。
陆家如果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里,就必然要趁这个机会回上京去,我们刚好给他们递了个由头罢了……
外面的事咱们不管,那人打断他,又呵呵笑起来: 咱们只管寨门一关,安心过日子就成……
是啊,是啊。
众人附和道: 这次得了这么多财物,今年冬日要好过了……
这得记六当家一大功……
人群嬉闹起来,盖过了齐然的声音。
我仔细辨认,才发觉他的声音好似低叹: 世道将乱,谁又能独善其身……
……
人群簇拥着远去,我听到了开门声。
有人蹲在我身边,解开了我蒙眼的布巾。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她的手不停地比划着,视线落在我的脸上,神情有一丝怜悯。
这应该就是刚刚山匪提到的哑婆。
我盯着她的手势看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放宽心,既来之则安之,她解开我的手,我别想不开之类的话。
我点头应允。
哑婆解开我的手,喂了我几口水,又给我简单梳洗了一下。
我看到她给我扎上了一根红色的头绳,看着像是从什么东西上裁下来的。
她打着手势说,寨里太穷,委屈我了。
我摇摇头。
既是为了活命,又何谈委屈。
月上中天,空气中酒气浮动,周围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我听到一群人向门口靠近。
那大当家粗着嗓子喊道: 兔崽子挤什么挤,都回去,老子洞房还是你们洞房
他好像喝多了,身后的人说着浑话,把他送到了门口,到底散开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我感到有人站在床边看着我。
我紧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虽然做好了准备,但还是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慢慢开始发抖。
他看了我半天,一言不发地开始脱衣服。
我到底没能装下去,浑身颤抖地滚落一旁。
那大当家皱眉看着我。
我咬咬牙,蓦地落下泪来: 我原是陆二公子房中人,与二公子琴瑟和鸣,谁知遭人记恨,今日陆家离去,我却被一记迷药迷晕……
说到这里,我惨然一笑,既已阴差阳错落到了这般田地,只求大当家怜惜,切莫让二公子知道我还活着……
大当家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并未抬头。
我在赌。
既然能得人信服,成为一寨之主,这大当家绝不可能只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
我故意这般姿态,就是要让他相信我与陆二公子有真情。
他们忌惮陆家,必不会冒着被陆泽覃秋后算账的风险来强迫我。
更何况,听那些山匪的意思,寨中有规矩,不能强抢民女。
山寨中,除了哑婆也并无一个女子。
这大当家,或许是一个有些道义的山匪头子。
谁知我还没有想完,那大当家突然倾身压了上来。
他挥手灭了灯,大骂道: 既然来了这里,就是我的人,哭什么哭,一会有你哭的
我挣扎了一下,才发现大当家虽然紧紧压着我,却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当家一只茶杯扔了过去: 都皮痒痒了是吧,听老子墙角,要不进来听啊
外面的人哄然散开。
等人群远去,大当家突然伸手把我推下了床: 睡地上,安静些,吵到老子,明天就把你扔到山里去喂狼
扯下兜头扔来的被子,我笑了一下。
陆泽覃虽然虚伪,他的名头却还是好用的。
只要躲过了今晚,以后就好办了。
4
那晚我终是支撑不住,在大当家震天的呼噜声中闭上了眼。
半梦半醒间,胸前突然袭来一只大手。
我一惊睁开眼,才发现天已大亮,大当家正面无表情地蹲在我面前。
他的手里,捏着半块碎瓷片。
那是我昨天藏起来的。
看我醒来,大当家站起身,收拾收拾,一会兄弟们该来拜见大嫂了……
他转身朝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目光有一瞬间变得幽深: 别自作聪明,这清风寨,没有哪里比我身边安全……
等我赶到大厅的时候,厅内早就挤满了人。
看到我进来,他们一个个争着要过来见礼。
我有些受宠若惊,抬头看了大当家一眼。
大当家笑道: 从今天起你就是他们的大嫂,长嫂如母,你担得起
我随大当家坐在上首,看着他们不伦不类的问安礼不由得有些好笑。
但我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始终面带微笑,适时再关心两句。
这是我和陆夫人学来的。
收买人心很是管用。
我清楚,不管怎样,大当家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他,只有他给的这个身份。
我必须抓住这个身份,融入他们,才能尽快地改善我的处境。
但这一套对两个人没有用。
那位三当家黑鹞,嘴里说着吉祥话,却当着大当家的面,毫不掩饰地把我从头扫到尾。
视线像是一条毒蛇,让我的微笑几乎维持不住。
大当家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却没有当场发作。
六当家齐然,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标准的问安礼。
他表情淡漠地盯着我: 大哥重情重义,你既跟了大哥,就好好过日子,别再生出其他不该有的心思。
我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不知道他是知道了我和陆泽覃的事,还是在暗讽我昨天想要勾引他。
好在那天之后,大当家不再管我。
我在寨子里闲逛了几天,暂时歇了想要逃出去的心思。
清风寨四面环山,我推断,它可能处于祁麓山脉的深处。
祁麓山脉绵延千里,不知道出山的路,这么踏进去,与找死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我总是碰到黑鹞。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干脆躲去了厨房。
哑婆是这山寨中唯一一个做饭扫洒的婆子。
因为年纪大了,很多时候做的饭只能说是熟了。
没想到我帮了几天忙,那些山匪见到我竟比以前亲切了。
就连那冷淡的齐然,都难得夸了我一句做饭有天赋。
我惊异过后,又有些难过。
我不是做饭有天赋,只是做顺手了而已。
陆泽覃大病初愈那两年,时常胃口不好,只吃得下我做的饭菜。
我那时常常泡在厨房,变着花样去研究吃食,厨艺就这么练出来了。
但这些,已不必再提。
我客套地跟他客气了两句,看到他衣服下摆有划痕,又客气地问他要不要帮忙缝补。
没想到,当晚,齐然真的把衣服送过来了。
不止他的,还有其他人的,整整一大筐。
大当家看了我两眼,满意地上床睡觉去了。
徒留我在震天的呼噜声中,对着那一堆衣服,苦战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我去还衣服,几个小山匪偷偷地抹眼泪。
他们说,除了他们娘,还从未有人给他们补过衣服。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除了时不时来找麻烦的黑鹞一众,其他人好似真把我当做了他们大嫂。
5
一个月后,寨中突然忙了起来。
听留守的山匪说,这是在为过冬准备口粮。
虽然他们会自己种一些粮食,但山中土地贫瘠,为了冬天能好过一点,每年都要早早进山狩猎。
我以前是真没想过,山匪也会为温饱发愁。
齐然冷冷地看着我: 你以为我们都是靠抢的吗?不说这大山进出并不容易,就这山下的村子,又有什么值得抢的?
这话后半句我没法反驳。
我们这一带,穷乡僻壤,每年都要饿死很多人。
就连我,也是家里揭不开锅,三两银子被卖进陆府的。
但前半句我听着不甚舒服。
不知为什么,齐然是不进山的。
我扫了一眼他那一尘不染的长衫,突然开口: 六叔既然闲着,不如来帮我们吧。
齐然的眉头一跳。
没等他说出拒绝的话。
我就假意为难道: 那些野味处理不好,是放不到开春的。只是昨天猎的那头野猪太大了,我和哑婆两个弱女子实在处理不了……
我特意咬重了弱女子,又暗示山寨中只有他一个闲人,就是要他找不出拒绝的借口来。
这齐然平时一副君子做派,眼高于顶的样子,却没事就要来刺我两句。今天送上门来的机会,我自然不能错过。
君子远庖厨,就让他和那些血淋淋的野兽尸体打交道去吧。
大当家当日回来,抱来一窝小兔崽,看你是喜欢养着还是……
话没说完,看到了和我们一起做熏肉的齐然,颇有些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等齐然冷着脸出去,大当家突然说道:
我捡到六弟的时候,他受了很重的伤,尤其那双腿,被人从膝盖生生敲断。虽然后来重新站了起来,但每到冬日,就疼痛难忍。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大当家可能是在指责我不该让齐然做事。
这段时间与他们混熟了,知道他们不像想象中那么穷凶极恶,我确实有些失了分寸。
刚准备道歉,大当家却话音一转:
你既然会女红,明天给你找一张皮子,你得空给六弟做一副护膝送去。
第二天,我没敢再让齐然来帮忙,不想他却自己来了。
我想找个借口把他哄出去,就把大当家昨晚带回的兔子交给他:
六叔,你想办法把这几只兔子处理了吧。
我是想养着,但冬日吃食稀缺,根本没有东西喂它们。
之后几天,大当家送来了好几张皮毛。
他说: 挑一挑,给你自己也做个斗篷吧,山中冬日难熬,你要早做准备。
我点头应下,却没有动手。
我并没有想在这过冬。
我已经打听好,他们下雪之前,还会出山一趟。
那是我最后的机会。
几天后,我做好了护膝,还顺便给大当家做了一双靴子。
原想着趁送东西时提一提,我需要下山去买丝线。
没想到,我根本没有来得及开口。
清风寨的大当家占山虎,在那天狩猎途中,偶遇其他山匪。
争执中,被一箭射中,当场毙命。
6
寨中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嚷嚷着要去给大当家报仇。
黑鹞坐在上首,俨然一副主事的姿态,仇当然要报……
他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滑过,落到了齐然身上: 只是寨中不可一日无主……
齐然站在一旁,脸色十分难看。
二当家早已过世,现在大当家一死,只怕没人再能压制住黑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