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的牌匾悬挂妥当，古街深巷里这方小小的天地，便像是被悄然注入了灵魂。
喧嚣被层层叠叠的屋瓦与青石滤去，只剩下风穿过巷弄的微响，以及从这扇新漆的木门内隐隐透出的、不同于别处的宁静气息。
付烟和傅春庭算是真正在此安顿了下来。
一楼会客区的布置简约而讲究。
中央是付烟挑选的一块巨大老船木茶台，未经雕琢的边角保留着自然的形态，台面却被岁月和茶水滋养得温润光滑，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静置其上，等待着未知的访客。
东墙的多宝格还空着大半，只有几件形态奇特的枯枝和一两块沉默的奇石点缀，留白处更显意境悠远。
西窗下设了阅读角，一张铺着浅灰色软垫的榻，一盏线条极简的落地灯，旁边矮书架上的书多是付烟的私藏，封面素净，书名艰深。
楼梯下的死角，依着付烟最初的设计，嵌入了一个小巧的室内水景，几片睡莲叶子漂浮在水面，数尾朱红色的锦鲤在清澈的水中悠然摆尾，细微的流水声潺潺不绝，为静室增添了生机与湿润的韵律。
然而，占据一面墙壁，也最引人探究的，是靠北墙而立的那件庞然大物——一个几乎触顶的巨型木柜。
这柜子并非古物，是付烟亲手绘制图样，请了城中几位早己退休的老木匠，耗费数月光阴，用老料新工打造而成。
柜体是温润的原木本色，只薄薄罩了一层透亮的清漆，木材本身细腻流畅的纹理清晰可见，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气。
柜子正面，是密密麻麻、排列得如同蜂巢般的上百个小抽屉，每一个抽屉面板都打磨得光滑如镜，尚未贴上任何标签，只有下方坠着一个小小的黄铜拉环，新磨的亮光在昏暗光线下幽幽闪烁。
“姐姐，你确定这玩意儿不是从前朝太医署里搬出来的？”
傅春庭绕着这气势恢宏的柜子走了一圈，指尖依次划过那些整齐得令人心悸的抽屉面板，半是惊叹半是调侃，“这要是装药材，够开几个医馆悬壶济世了。”
付烟正将一只素面陶罐安置在多宝格的一隅，闻言，只淡淡回了两个字：“不装药。”
几日后，当几个密封严谨的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抬进来后，傅春庭才明白这柜子的真正用途。
付烟亲自开了箱，里面并非他想象中的奇珍异宝，而是一个个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密封匣子或软囊。
她取出其中一个巴掌大的黑檀木匣，打开，里面衬着深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的，是一块玉石。
一块并不起眼的青玉。
颜色是常见的青白色，水头尚可，形状不规则，表面带着天然的水冲纹，最显眼的，是侧面一道细如发丝、却贯穿了三分之一的天然绺裂。
“这是……”傅春庭凑过来，好奇地拿起那块玉。
入手微凉，随即被体温熨暖，触感细腻。
“容器。”
付烟言简意赅，开始动手将其他箱子里的匣子逐一取出，动作轻缓而慎重。
“容器？”
傅春庭摩挲着那道裂纹，不解。
付烟停下动作，抬眼看他，那双清冷的眸子在室内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尘梦’做的生意，你不是知道么？”
她指了指他手中的玉石，“这便是承载之物。
每一块玉石，里面都封存着一段来自委托人的梦境。”
傅春庭手一抖，差点将玉石摔了。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手中这块看似普通的石头，仿佛它能烫伤人。
“梦……梦境？
藏在里面？”
他凑近了仔细看，除了那道裂纹，什么也看不出来。
“嗯。”
付烟不再多解释，开始了她漫长而专注的整理工作。
傅春庭被禁止插手，只能靠在茶台边，看着她在那巨大的木柜前，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将那些封存着他人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的“梦之容器”，安放进属于它们的位置。
他看着她将一块通体翠绿、毫无瑕疵的高冰翡翠放入高层的一个抽屉，那里面封存的，或许是一个极致绚烂或圆满的梦；又看着她将一块色彩混沌、杂质遍布的岫玉边角料，慎重地放入底层角落，那梦境，想必是纷乱而卑微的。
有的玉石温润如脂，有的粗糙如砾，有的带着斑斓的皮色，仿佛梦境光怪陆离，有的则遍布裂纹与瑕疵，如同那些充满遗憾与伤痛的过往。
付烟对待它们，却是一视同仁的专注。
她的指尖在每一块玉石上都会停留片刻，仿佛在无声地阅读它们内部封存的信息，感受那不属于她、却在此刻经由她手安顿下来的情感波动。
她的动作极轻，开合抽屉时，只有铜环极轻微的撞击声，像是在避免惊扰那些沉睡的梦境。
“姐姐，”傅春庭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满柜的玉石，不再是无生命的石头，而是一个个沉睡的灵魂片段，让他不由得放低了声音，“这些……有裂纹的，里面的梦会不会漏掉？
或者……坏了？”
付烟正将一块带着暗红色沁斑，仿佛染着血泪的古玉放入中层的一个抽屉，闻言，手指在玉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关上抽屉。
“梦无形无质，裂纹影响的是玉石本身，与内藏的梦境无关。”
她顿了顿，补充道，“有时，一道裂痕，反而让梦境更真实。
完美无瑕，多是假象。”
她难得说这么多话，傅春庭听得怔住。
他再看向那些带着瑕疵的玉石时，目光里少了评判，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上百个抽屉，收藏的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活生生的、带着温度与伤痕的人间梦影。
“懂了，”他轻声说，像是怕吵醒这一柜子的梦，“你这‘尘梦’，是红尘梦境的收容所。”
付烟没有回应，只是转身去取下一块玉石。
午后阳光斜斜照入，在她清冷的侧影和那沉默的巨大木柜上镀了一层暖金色的边，那上百个黄铜拉环，如同无数只沉默的眼睛，见证着尘世的悲欢。
柜子逐渐被填满，“尘梦”的日常也趋于平静。
没有访客的时候，一楼总是静谧的。
付烟通常占据着茶台的主位，或是慢条斯理地冲泡一壶茶，看热气氤氲，茶香袅袅；或是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典籍，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沉浸其中。
她阅读时，眉眼低垂，长睫如蝶翼栖息，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清冷气场，仿佛与书中的哲思智识融为一体，外物不萦于心。
而傅春庭，则是这片静谧之海里一尾活泼的、色彩斑斓的游鱼。
他对付烟那些艰深的书籍毫无兴趣，最大的乐趣是盘腿坐在付烟旁边的蒲团上——这是他单方面宣布的“专属宝座”，捧着手机或平板，投身于光影交错、音效激烈的虚拟战场。
“First Blood!” “Unstoppable!”刻意压低的游戏音效和着他手指在屏幕上飞速划动的细微声响，交织成与这方静谧空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的背景音。
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在这方空间里并行不悖。
付烟翻过一页书，目光偶尔会从纸页上抬起，掠过那个沉浸在电子世界里的男人。
他有时打得起劲，脑袋会不自觉地歪过来，几乎要靠上她的手臂，被她用书脊不轻不重地顶开。
他也不恼，只是龇牙咧嘴地揉揉被顶到的额角，嘿嘿一笑，稍微挪开些许，视线却仍牢牢锁在屏幕上。
有时，他会突然从激烈的团战中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她手边的茶壶：“姐姐，赏口茶喝呗，嗓子冒烟了。”
付烟多半不理，至多是将自己面前那杯晾得温度刚好的茶水，往他那边推过去寸许。
也有时，他会举着屏幕凑过来，指着某个华丽炫目的游戏角色或技能特效：“姐姐你看，这新皮肤，帅不帅？”
付烟通常只给他一个冷淡的眼神，连评价都吝啬。
傅春庭便撇撇嘴，嘟囔着“姐姐你真是不懂审美”，转头又被新的战局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这日午后，秋光正好，暖融融地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付烟合上手中那本《梦境形而上学初探》，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
旁边，傅春庭刚结束一局酣畅淋漓的胜利，正心满意足地伸着懒腰，关节发出噼啪轻响。
他的目光落在那面巨大的、收藏着梦境的柜子上，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姐姐，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
付烟端起微凉的茶杯，抿了一口，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你随便说一个抽屉编号，比如，甲列三排七号，我把它拉开，看看里面是什么玉，然后你告诉我，里面大概封存了个什么样的梦？”
傅春庭兴致勃勃，仿佛这是个极具吸引力的探险游戏。
付烟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面柜墙，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丙列，二排，十一。”
傅春庭立刻起身，走到柜前，手指顺着木质纹理仔细寻找：“丙列……二排……十一，是这里了。”
他拉住那个抽屉的黄铜拉环，轻轻向外一带。
抽屉滑出，里面是一块约莫核桃大小的玉石，颜色是极为柔和纯净的羊脂白，质地细腻油润，毫无杂质，在抽屉内部的阴影里，仿佛自行散发着一种温莹的光泽。
“这块好看！”
傅春庭赞叹，小心地取出来，放在掌心递给付烟，“像……像一小坨凝固的月光。”
付烟接过，指尖在那极致的温润上轻轻停留。
“和田羊脂玉籽料，品相上乘。”
她专业地评价道，语气却并无波澜，“里面封存的，是一个关于童年夏日、外婆家后院、永不结束的午睡与绿豆汤的梦。
纯粹，安宁，带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
傅春庭听着，仿佛真的嗅到了阳光曝晒过的棉被和清甜绿豆汤的气息，心头一片宁静。
他依言将玉石轻轻放回，又道：“再来一个！
嗯……甲列，一排，一号！”
这一次，拉开的抽屉里，盛放的是一块截然不同的玉石。
它颜色暗沉近乎墨黑，表面粗糙，布满坑洼与划痕，边缘甚至有些崩裂的痕迹，看起来饱经风霜，毫不起眼。
“这……”傅春庭迟疑地拿出来，“姐姐，这块玉……似乎经历了很多。”
付烟看着那块墨玉，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这是块雷公墨，非传统玉石，质地坚硬却易碎。
里面封存的，是一个关于无尽等待、最终在暴风雨之夜彻底破灭的梦。
充满焦灼、绝望和……毁灭性的释然。”
傅春庭手一颤，感觉掌心的墨玉似乎带着一丝未散的凉意与沉重。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处，仿佛那粗糙的表面会刺痛皮肤。
他又接连按照付烟的指示，打开了几个抽屉。
有封存着青涩初恋、带着薄荷糖清甜气息的青玉；有承载着事业巅峰、意气风发、却暗藏孤独的黄玉；有记录着背叛与原谅、颜色复杂难辨的俏色玛瑙……付烟总能精准地感知并描述出那些梦境的核心情绪与意象，她的语言依旧简洁，却在这些描述中，奇异地染上了些许温度。
这些冰冷的玉石，在她的言语间，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段尘封的心事。
傅春庭不再觉得这只是个奇怪的收藏柜，而更像是一座沉默的、装载着人间悲喜剧的微型剧院。
游戏间歇，他偶尔会抬起头，看着付烟沉静阅读的侧影，再看看那面巨大的、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柜墙，心头会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们在这里，一个守护着他人的梦境，一个沉浸在虚拟的胜负，彼此迥异，却又在这“尘梦”之中，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与共存。
窗外暮色渐起，巷口传来归家孩童的嬉笑声。
付烟起身，准备去准备简单的晚餐。
经过那玉石柜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最高一层，一个最靠里的抽屉，没有完全关紧，露出了一丝缝隙。
她记得那个抽屉。
里面没有存放客人的梦境玉石，只安静地躺着那只从梁上旧木匣中发现的、泛着岁月黄色的竹蜻蜓。
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尚未被完全解读的旧梦。
傅春庭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抽屉，他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却没有点破，只是低下头，重新点开了手机上的游戏图标。
熟悉的、被压低的电子音效再次轻柔地响起，与满室的茶香、书香、以及那上百个抽屉深处沉睡的万千梦境交织缠绕，共同构成了“尘梦”之中，独属于付烟与傅春庭的、看似矛盾却又无比和谐的日常。
光阴仿佛在这里放缓了脚步，沉入那些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玉石深处，与那些被封存的喜怒哀乐一同，在寂静中，做着永不醒来的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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