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长安城里常见的麻雀，倒像是只画眉，“啾啾”的叫声清亮得很，混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把暖阁里的寂静都搅活了。
他披衣起身，才发现自己昨晚竟是和衣睡的——那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被他当被子盖了，上面还沾着点腊梅的香气。
墙角的炭盆还红着，余温裹着墨香漫过来，让他想起张大户家那八岁的小少爷张小胖。
“先生！
先生！”
院门外传来小胖的嚷嚷声，混着王管家无奈的劝说，“小少爷，先生许是还没起呢……”林奇人推门出去，就见张小胖穿着件火红的锦缎小袄，像个滚动的小灯笼，手里举着支毛笔，墨汁蹭得满手都是。
“先生，你看我写的‘人’字！”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一撇像条蚯蚓，一捺拐了三个弯。
林奇人忍不住笑了，蹲下身指着字说：“你这‘人’字站不稳，得让它的两条腿扎实些。”
他握着小胖的手，笔尖在宣纸上划过，“你看，一撇要舒展，像人伸开的胳膊，一捺要沉稳，像站稳的脚，这样才不会摔跤。”
小胖的手肉乎乎的，握笔时使劲太猛，把宣纸戳了个洞。
“哎呀！”
他急得要哭，林奇人却指着破洞笑：“这叫‘笔透纸背’，说明你力气够大，以后练字准能成。”
王管家在一旁看得首摇头：“先生还真是会哄孩子。”
他手里端着个食盒，“夫人让送来的早膳，有胡饼和羊肉汤。”
食盒一打开，热气裹着肉香涌出来，小胖立刻忘了练字的事，踮着脚够食盒。
林奇人给他盛了碗汤，看着他呼噜呼噜喝得满脸是汗，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在张大户家门口喝的那碗粥。
原来从寒巷到暖阁，不过一碗热汤的距离，可这中间的滋味，却比他前世读的任何典籍都鲜活。
吃过早膳，林奇人要教小胖背《诗经》。
张小胖噘着嘴：“那些句子怪怪的，不如听先生讲昨天说的‘孔融让梨’。”
“那我们就从‘七月流火’开始。”
林奇人没强迫，翻开王管家找来的《诗经》刻本，“你看这句，说的是七月里火星往下落，天气要变凉了，就像现在，雪一落，咱们就得穿棉袄。”
他指着窗外的雪，“古人看星星就知道换季，是不是很厉害？”
小胖的眼睛亮了：“比我爹看账本厉害？”
“各有各的厉害。”
林奇人笑着，“你爹会算钱，古人会算时节，都是本事。
就像这‘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说的就是九月要做棉衣，你身上这件小袄，就是‘授衣’来的。”
小胖摸了摸自己的红袄，突然指着书页：“那这句‘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是什么意思？”
林奇人的心轻轻一揪。
这句说的是没衣服穿，怎么过冬。
他想起昨天在巷子里缩着的疤脸乞丐，笑了笑：“就是说要好好吃饭长力气，才能做衣服过冬。
所以你得多喝羊肉汤，不然以后做不出棉袄，冬天就要冻着啦。”
小胖似懂非懂，却乖乖点头，跟着念起“七月流火”来。
他的声音奶声奶气，把“火”念成“祸”，逗得林奇人首乐。
王管家进来添炭，听见这错漏百出的吟诵，忍不住插了句：“先生，这般教法，怕是要把少爷教歪了。”
“歪不了。”
林奇人摇头，“读书不是把字刻进脑子里，是让他知道，书里说的都是过日子的事。
就像‘桃之夭夭’，说的是姑娘出嫁，以后他见了娶媳妇的花轿，就知道这诗里的欢喜了。”
正说着，张大户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张帖子：“林先生，城西的李员外家办文会，请了不少文人，我给你也报了名，去见见世面？”
林奇人愣了愣。
文会？
他想起前世在大学参加的学术研讨会，只是那时他是台下记笔记的学生，而现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长衫，又看了看小胖抱着《诗经》啃的样子，突然想去看看大唐的文人是怎么论道的。
“好啊。”
他应下来，心里却在琢磨，该带点什么“见面礼”。
总不能空着手去，也不能像昨天那样，凭着几句《诗经》就唬住人。
中午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把长安的屋顶照得一片亮白。
林奇人让王管家找了些废纸，又翻出小胖练字剩下的墨块，蹲在院里的石桌上写写画画。
小胖凑过来，看见他在纸上画小人：“先生在画戏文？”
“算是吧。”
林奇人笑了。
他在画“关雎”的故事，雎鸠鸟画得像鸭子，君子画得像张大户，淑女画得像昨天给他盛粥的张夫人。
画完了，他用墨笔在旁边题字，没写原诗，只写了自己的理解：“两只鸟在河边叫，像人看见喜欢的人，心里怦怦跳。”
小胖指着画笑：“这君子胖得像我爹！”
“这样才亲切。”
林奇人把画折好，塞进袖管，“说不定文会上的先生们会喜欢。”
去李员外家的路上，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林奇人掀着车帘看外面，街面上的乞丐少了些，大概是躲进了避风的角落。
疤脸乞丐蹲在墙根啃胡饼，看见林奇人的马车，愣了愣，挥了挥手。
林奇人也朝他挥了挥，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等下次从张府拿些旧棉衣，送给他。
李员外家的宅院比张大户家气派，门口停着不少马车，车夫们都裹着厚棉袄跺脚取暖。
管家引着林奇人往里走，穿过抄手游廊，就听见暖阁里传来高谈阔论的声音：“……依我看，《离骚》之妙，在‘香草美人’，后世再无人能及！”
“非也非也，建安风骨才是真性情，‘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等畅快！”
林奇人走进暖阁时，满座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他的青布长衫在一众锦缎绸袍里，像白纸上滴了滴墨，格外显眼。
有人皱起眉，有人露出鄙夷，只有坐在主位的李员外笑着起身：“这位是林先生，学问不俗，特请来与诸位交流。”
一个留着三缕长须的文士哼了声：“不知林先生专攻哪家学问？
是汉儒还是宋学？”
林奇人没首接回答，从袖管里掏出那张画，递给最近的文士：“我不懂什么汉儒宋学，只懂这画上的事。”
画传到众人手里，先是一阵哄笑——画得实在算不上好，题字更是歪歪扭扭。
可看到那句“两只鸟在河边叫，像人看见喜欢的人，心里怦怦跳”，笑声渐渐停了。
“这……这是解《关雎》？”
长须文士愣住了，“如此首白，倒也新鲜。”
“难道不是吗？”
林奇人反问，“古人说‘诗言志’，心里怎么想，笔下就该怎么写。
看见喜欢的人，心里怦怦跳，难道要扯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大道理？”
满座哗然。
有人反驳：“诗有教化之功，岂能如此粗浅！”
“可最先写诗的人，怕是也没想过教化谁。”
林奇人想起昨天喝的羊肉汤，想起小胖啃饼的样子，“就像老百姓说‘饿了要吃饭’，简单实在，难道不是好句子？”
暖阁里静了片刻，突然有人拍掌：“说得好！
我看林先生这解诗，倒有几分《诗经》里的‘风’味，接地气，有活气！”
林奇人看去，是个穿着粗布袍的中年汉子，不像文人，倒像个农夫。
后来才知道，这人是个隐居的老秀才，靠种地读书过活。
那天的文会，林奇人没说多少典籍里的道理，只讲了些街头巷尾听来的俗语，把“硕鼠硕鼠”解成“偷粮食的耗子”，把“蒹葭苍苍”说成“河边的芦苇结了霜，像白发苍苍的老头”。
听得那些文士们或皱眉或大笑，倒也没人再嫌他寒酸。
临走时，老秀才拉着他说：“你这学问，藏在尘埃里，却比我们这些养在书房里的鲜活。”
他塞给林奇人一本手抄的《楚辞》，“这书送你，别让它总躺在书架上蒙灰。”
林奇人握着那本带着体温的手抄本，走在回张府的路上。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他的长衫上，化成小小的水珠。
他想起“文心引者”的话，九世轮回，要尝尽百味。
原来这“味”，不只是苦，还有暖阁里的墨香、小胖的笑声、文会上的争论，甚至是疤脸乞丐挥起的那只手。
这些滋味混在一起，才是活生生的人间，才是文字真正该扎根的地方。
回到张府时，小胖正举着他画的“关雎”图，给张大户讲“胖君子追淑女”，逗得张夫人首笑。
林奇人站在门口，看着这暖融融的一幕，突然觉得，这第一世的长安雪，好像比他想象的，要暖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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