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市的六月，己经浸透着黏腻的暑气。
老城区的胡同里却藏着另一番天地——青石板路被晒得发烫，槐树的浓荫却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凉，风一吹，叶影晃动，连带着墙根下打盹的老猫都眯起了眼。
苏晚坐在“晚来书坊”的窗边，指尖划过一本泛黄的《城南旧事》。
玻璃柜台后，老式吊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扇叶上积着薄薄的灰，却正好把柜台上茉莉花的香气吹得满室都是。
她穿着简单的棉麻衬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叮铃——”门口的风铃被推开的风拂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晚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身形挺拔，眉眼深邃，只是周身的气场冷得像刚从冰窖里走出来，与书店里的慵懒氛围格格不入。
男人的目光快速扫过店内——逼仄的空间里，书架从地面堆到天花板，塞满了新旧不一的书，墙面上贴着泛黄的电影海报，角落里堆着几个纸箱，上面写着“待整理”。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评估一件毫无价值的旧物。
“请问，苏晚在吗？”
男人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质感。
苏晚合上书，站起身。
她认得这个声音——昨天下午，这个声音通过电话告知她，星海市昭华集团的人会来谈拆迁事宜，而她的“晚来书坊”，恰好就在这次老城区改造的红线范围内。
“我是。”
苏晚走到男人面前，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您是昭华集团的？”
男人颔首，递过一张烫金名片：“陆昭衍。”
名片上只有名字和头衔——昭华集团总裁。
没有电话，没有邮箱，简洁得近乎傲慢。
苏晚指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只觉得上面的名字烫得惊人。
昭华集团，星海市地产界的龙头，陆昭衍这个名字更是常在财经新闻上出现，传闻他手段狠厉，接手集团三年，就把版图扩大了近一倍。
这样的人物，居然会亲自来谈一家小书店的拆迁？
“陆总请坐。”
苏晚压下心头的诧异，指了指窗边的藤椅。
那里是她平时看书的位置，椅垫上还留着淡淡的阳光味。
陆昭衍没有动，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张老照片上。
照片里是一对中年夫妇，站在书店刚开业的招牌下，笑得眉眼弯弯。
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女人扎着马尾，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那是二十年前的苏父苏母，和年幼的她。
“这家店开了二十年？”
他忽然问。
“二十一年。”
苏晚的声音轻了些，“我父亲生前开的，他……去年走了。”
陆昭衍的视线从照片上移开，落到苏晚脸上。
她的表情很平静，只是握着书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见过太多在拆迁谈判中哭天抢地的人，或是试图攀附关系的投机者，像她这样平静得近乎疏离的，还是第一个。
“昭华集团的改造计划，你应该己经收到通知了。”
陆昭衍开门见山，语气没有丝毫波澜，“这片区域将建成综合性商业体，配套写字楼和步行街。
你的书店在规划红线内，我们会按照政策给予补偿，标准是周边商铺均价的一点五倍。”
他说着，身后跟着的助理递上一份文件。
苏晚没有接，只是看着他：“如果我不拆呢？”
陆昭衍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首接，眉峰微挑：“苏小姐，老城区的基础设施己经落后，管道老化，电路隐患严重，改造是必然趋势。
对居民来说，这是改善生活的机会。”
“对昭华来说，是赚钱的机会吧。”
苏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锋芒，“陆总刚才也看到了，这条胡同里有三棵百年槐树，有十五户住了一辈子的老街坊，还有……我父亲留下的这家书店。
这些东西，用钱怎么补偿？”
陆昭衍沉默了片刻。
他习惯了商场上的数字与逻辑，习惯了用利益衡量一切，却没料到会被这样的问题问住。
他看向那些挤挤挨挨的书架，书脊上的字迹有的己经模糊，却透着时间沉淀的温润；看向柜台后那盆开得正好的茉莉，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看向苏晚眼底的固执，像极了老城区墙缝里钻出的野草，柔弱，却韧劲十足。
“政策就是政策。”
他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坚硬的立场，“下周一会派评估师来做最后核算，希望你能配合。”
说完，他转身就走，黑色的西装外套在门口的阳光里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风铃再次响起，却像是被他的气场冻住了似的，声音都变得短促。
苏晚看着紧闭的店门，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己经沁出一层薄汗。
她走到柜台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褪色的铁皮盒，里面放着父亲的遗物——几张泛黄的设计图，还有一张没写完的道歉信。
父亲曾是小有名气的建筑师，后来却因为急功近利的投资失败，拖垮了整个家。
这家书店，是他用最后一点积蓄盘下来的，说是“给晚晚留个能喘气的地方”。
他走后，母亲的哮喘越来越重，弟弟还在上学，她辞掉了设计院的工作，守着这家每月勉强收支平衡的书店，就像守着最后一点念想。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是医院的号码。
苏晚的心猛地一紧，接起电话，那边传来护士温和的声音：“苏小姐，你母亲今天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肺部感染有点加重，医生建议尽快住院调理。”
“好，我明天就过去办手续。”
苏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挂了电话，她靠在冰冷的柜台边，看着窗外晃动的树影，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拆迁补偿款或许能解燃眉之急，可这家店拆了，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傍晚时分，林溪踩着高跟鞋“噔噔”地闯进书店，手里还拎着打包的小龙虾。
“怎么样？
昭华的人来了？
是不是传说中那个帅得人神共愤但冷得像冰山的陆昭衍？”
苏晚没精打采地剥着虾壳：“是他。
油盐不进，公事公办。”
“我就知道。”
林溪嘬了口小龙虾，“他们这种资本大佬，眼里只有KPI，哪懂什么情怀。
不过话说回来，你真打算硬扛？
阿姨的住院费还等着呢。”
苏晚沉默了。
这正是她最矛盾的地方——理智告诉她，接受补偿是眼下最现实的选择；可情感上，她舍不得这家店，舍不得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对了，”林溪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我表姐夫在市文物局工作，他说老城区这些胡同说不定能评上历史风貌区，要是能成，拆迁就得重新评估。
我把资料发你了，你明天去医院的时候顺路问问？”
苏晚接过名片，指尖传来粗糙的纸质触感，心里却像是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微弱的希望。
夜色渐深，苏晚锁好书店的门，沿着青石板路往家走。
胡同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经过拐角时，她忽然看到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槐树下，车窗半降，露出陆昭衍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似乎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只觉得语气里带着一种与白天不同的疲惫。
路灯的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头上，竟冲淡了几分冷硬，多了点烟火气。
苏晚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悄悄从车旁走过。
经过后视镜时，她看到陆昭衍的目光转了过来，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回到家，苏晚把林溪给的资料打印出来，和父亲的设计图放在一起。
设计图上是老城区的改造方案，父亲的字迹工整有力：“留住胡同的魂，才能让房子有温度。”
她忽然想起陆昭衍白天的眼神，那样的眼神里，似乎藏着比“赚钱”更复杂的东西。
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苏晚抱着那摞资料，在心里默默做了个决定。
明天去医院安顿好母亲后，她要去一趟昭华集团，不是去谈判，是想让那个冷硬的男人，看看她父亲笔下的老城区，看看那些值得被留住的温度。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落在那本翻开的《城南旧事》上，书页上的字迹在夜色里静静流淌：“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
苏晚轻轻合上眼。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像童年一样，说没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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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苏晚抱着那摞资料，在心里默默做了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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