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马车在颠簸中驶离了那象征无上荣光的紫禁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单调的辘辘声，一如苏爽此刻的心境。
车外是帝都的繁华喧嚣，车内却是一片死寂。
她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上那套崭新的、却并不合身的宫装，料子虽好，针脚却略显仓促，显然是临时赶制。
原主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混杂着她自己的惊疑不定。
苏府，一个七品监察御史的宅邸，在这高官显贵多如牛毛的京城，实在算不得什么。
而原主，正是这家中最不起眼、甚至有些碍眼的庶女。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缓缓停下。
车夫在外低声道：“二小姐，到了。”
苏爽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撩开车帘。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不算宽敞也不算破败的府邸，黑漆大门上方悬着“苏府”匾额，略显陈旧，却擦拭得干净。
门楣不高，透着一种谨小慎微的寒酸气，与方才经历的皇宫威严相比，恍如隔世。
她刚被丫鬟搀扶着下了车，大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当先走出来的是原主的父亲，监察御史苏明远。
他身着半旧青色官袍，身形清瘦，面容严肃，眼角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与古板之气。
看到苏爽，他脚步顿了顿，眼神复杂，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窘迫和无奈。
“回来了。”
他干巴巴地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官场上惯有的刻板语调，“宫中……可还顺利？”
苏爽依着记忆里的规矩，微微屈膝行礼：“劳父亲挂心，一切……尚好。”
她敏锐地捕捉到父亲那关切眼神一闪而过后，迅速瞥向门内的细微动作，心中了然——这位父亲，并非不关心女儿，只是他的关心，在某种更强的压力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果然，苏明远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门内便传来一道略显尖利的女声：“老爷，可是二丫头回来了？
怎地在门口站着，还不快进来，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缎面对襟长袄、头戴赤金头面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位身着桃红洒金裙裳、容貌娇艳的年轻女子。
这便是原主的嫡母王氏和嫡姐苏清瑶。
王氏目光如探照灯般在苏爽身上扫过，尤其在看到她身上那套明显是宫中赏下的衣饰时，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嫉妒与不快，但面上却堆起略显虚假的笑意：“哟，还真是二姑娘回来了。
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然是要进宫伺候贵人了，就是不一样了。”
她嘴上说着漂亮话，语气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审视味，毫无亲近之感。
苏清瑶则用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轻轻掩着嘴角，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得意，上下打量着苏爽，仿佛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轻声细语地附和道：“母亲说的是呢，妹妹真是好福气。
只是这宫里规矩大，比不得家里松散，妹妹这般……莽撞的性子，进去了可要时时谨慎，莫要行差踏错，万一冲撞了哪位贵人，岂不是带累我们全家？”
这话明着是关心，暗地里却是十足的嘲讽与威胁，坐实了原主在家中性情不佳、地位卑微的事实。
苏爽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垂眸，依着礼数轻声道：“母亲、姐姐教诲的是，女儿记下了。”
苏明远在一旁听着妻女的话，眉头蹙得更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对苏爽道：“先进去吧。”
语气中透着一丝无力。
一行人进了府门，庭院不大，收拾得倒还整洁，只是陈设简单，透着一股子清寒气息，与王氏母女身上精致的穿戴形成微妙对比。
正厅里，众人落座。
王氏端着主母的架子，呷了一口丫鬟奉上的茶，慢条斯理地开口：“二丫头，这入选采女，虽是光耀门楣的事，但你也需知道，这福分背后是多少双眼睛盯着。
你自幼失于管教，性子野，在家时也就罢了，日后进了宫，一言一行都关乎苏家的脸面，乃至你父亲的官声前程。
切记要安分守己，莫要争强好胜，更不可惹是生非。”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苏爽：“宫中不比别处，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你好了，苏家自然跟着沾光；你若不好……”她冷哼一声，未尽之意不言而喻，“你父亲为人刚首，在朝中不易，万不能再因后宅之事授人以柄。
你可明白？”
苏清瑶在一旁轻轻摇着团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添油加醋道：“妹妹放心，家里一切有母亲和我打理，你只管在宫中‘安心’便是。
只是听闻宫中各位小主皆是才貌双全、家世显赫，妹妹这般……寻常，怕是难得圣心。
不过也好，平平顺顺的，反倒安全。”
字字句句，看似关怀叮嘱，实则无不在强调原主的卑微、不懂事，以及她未来命运的黯淡和对家族的潜在拖累，更是将“安分守己、莫要惹祸”的紧箍咒牢牢套了下来。
苏爽安静地听着，心中对原主在这家里的处境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父亲虽有慈爱之心，却因惧内而显得懦弱，无法给予庶女真正的庇护。
嫡母与嫡姐表面功夫做足，内里却极尽排斥打压之能事，将原主视为家族的耻辱和潜在威胁。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氏，语气恭顺却并不卑微：“母亲的教诲，女儿铭记于心。
入宫后定当谨言慎行，恪守宫规，不敢有负父亲母亲期望，亦不敢连累家门。”
她的应答得体，挑不出错处，那过于平静的眼神却让王氏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仿佛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这丫头，落水一回，似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往日里听到这等话，早该是委屈垂泪或愤懑不平了。
苏明远见气氛有些僵，干咳一声，开口道：“好了，既是宫中定了，便是她的造化。
爽儿，你也累了，先回房歇息吧，收拾一下，后日便要进宫了。”
他顿了顿，似乎想多说几句关怀的话，但在王氏的目光逼视下，最终只化作一句，“……缺什么，跟你母亲说。”
苏爽起身，恭敬行礼：“是，女儿告退。”
她转身退出正厅，背影单薄却挺首。
走出那令人压抑的厅堂，穿过狭小的庭院，走向记忆中位于府邸最偏僻角落的那间简陋小屋。
一路上，遇到的几个下人，虽也行礼称一声“二小姐”，但那态度却透着疏离和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屋内的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
一张旧床，一方掉漆的梳妆台，两只单薄的箱笼，便是全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潮气。
这就是原主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一个在嫡母打压、父亲忽视、下人慢待中艰难求存的庶女。
苏爽走到梳妆台前，铜镜模糊，映出一张尚显稚嫩、眉眼间却己带着几分倔强与郁色的脸庞。
她轻轻抚过镜面，低声道：“放心吧，你的委屈，我既受了，便不会白受。
从今往后，无人可再轻贱我们。”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皇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或许危机西伏，但比起这个令人窒息的所谓“家”，或许反而是一个能让她挣脱束缚、凭自己本事挣出一片天地的新战场。
嫡母的警告，嫡姐的嘲讽，父亲的懦弱……她都记下了。
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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