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沈家屯的空气里还飘着晨露的湿气，沈默己经背着锄头下了地。
三亩薄田在村东头，土壤不算肥沃，种着半季的糙米。
原主身子弱，地里的草长得比苗还高。
沈默挥着锄头除草，汗水很快浸湿了粗布短褂，后背的伤口被汗水腌得生疼，他却咬着牙没停。
这三亩田是根基，就算有了制墨的营生，也不能丢。
乱世之中，粮食比银子还金贵。
“哟，这不是沈大相公吗？
昨天刚卖了宝贝，今天就亲自下地了？”
尖酸的声音从田埂传来。
沈默抬头，见是沈三爷家的大儿子沈癞子，正斜靠在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把玩着根草棍，一脸不怀好意。
沈癞子比沈默大几岁，游手好闲，跟着沈三爷学了不少坏毛病。
昨天沈默卖墨赚大钱的事传开后，沈家屯谁不羡慕？
唯独沈三爷一家，既嫉妒又窝火。
沈默懒得理他，低头继续除草。
“怎么？
赚了钱就不认人了？”
沈癞子几步走到田边，吐了口唾沫，“不就是走了狗屎运，弄出块破墨吗？
真当自己成老爷了？
我告诉你，这屯里的地，还轮不到你个外姓种（原主母亲是外乡来的）耀武扬威！”
这话戳到了原主的痛处，也让沈默眉头一皱。
他首起身，手里还握着锄头，眼神冷得像冰：“沈癞子，嘴巴放干净点。
我家的地，我想怎么种就怎么种，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嘿，你个小杂种还敢顶嘴？”
沈癞子被他眼神慑住，随即恼羞成怒，撸起袖子就要下地，“看我今天不揍得你满地找牙！”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癞子哥，别打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田埂另一头站着个穿着洗得发白布裙的姑娘，约莫十五六岁，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些草药。
她梳着双丫髻，皮肤是常年劳作的微黄，却掩不住眉眼的清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像是有什么心事。
是苏清越。
沈默在原主的记忆里见过她，是村里老医师苏先生的女儿。
苏先生去年染了风寒，一首没好利索，家里的日子过得比沈默还难。
沈癞子见是苏清越，眼神顿时变得有些猥琐，嘿嘿笑道：“是清越啊，这事跟你没关系，哥是替你教训教训这不识抬举的小子。”
“沈大哥他……他不是故意的。”
苏清越咬着唇，鼓起勇气道，“而且他昨天卖墨赚了钱，说不定能帮衬村里呢，你别惹他生气。”
她这话倒是实在，这年头谁不想找个能赚钱的门路？
沈癞子被噎了一下，看看苏清越，又看看沈默手里的锄头，终究没敢真动手，只是撂下句狠话：“小子，你给我等着！”
然后悻悻地走了。
沈默看着苏清越，拱了拱手：“多谢苏姑娘解围。”
“不用谢。”
苏清越脸颊微红，低下头，“我爹说……说沈大哥的墨是好东西，能卖那么多钱，是凭本事。”
她说着，指了指篮子里的草药，“我去给我爹抓药，先走了。”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沈默若有所思。
苏清越刚才提到她爹，语气里满是担忧。
老医师懂医术，这在缺医少药的乱世可是宝贝。
而且看苏清越的样子，心性不坏，或许……能成为个不错的帮手。
他低头看了看地里的杂草，又想起昨天买回来的构树皮，心里有了计较。
中午回家，沈默先把剩下的灶灰和松脂收拾出来，按照昨天的法子又做了两块玄光墨。
这次熟门熟路，速度快了不少，墨锭的品相也更好。
下午，他没再下地，而是提着那袋构树皮来到河边。
构树是本地常见的树，树皮纤维丰富，是造纸的好原料。
但这时代的土法造纸太粗糙，造出来的纸又厚又脆，还容易掉渣，根本拿不上台面。
县学的先生们用的纸，都是从州府运来的好纸，价钱贵得离谱。
如果他能造出又薄又韧的好纸，利润绝不会比玄光墨低。
沈默蹲在河边，将构树皮剪成小段，放进一个大陶罐里，又倒进去半罐石灰，加满水，然后把陶罐架在火上煮。
石灰（氢氧化钙）遇水放热，能破坏构树皮里的木质素和果胶，让纤维更容易分离——这是现代造纸工艺的基础步骤，却能碾压这个时代的土法。
煮了约莫一个时辰，构树皮变得软烂，呈深褐色。
沈默把它们捞出来，放在石板上捶打。
原本粗硬的树皮很快被捶成糊状，纤维均匀地散开。
他又找来一个破旧的竹筛，用细麻布蒙住，做成简易的抄纸帘。
将纸浆倒进水里搅匀，然后用抄纸帘在水中轻轻一荡，一层薄薄的纸浆便均匀地附在布上。
把抄纸帘放在阳光下晾晒，等水分蒸发，揭下来就是一张纸。
第一张纸因为纸浆浓度没掌握好，有些厚，还带着点杂质。
沈默不气馁，调整了纸浆的浓度和抄纸的力度，一张、两张、三张……傍晚时分，当最后一张纸晒好时，沈默满意地笑了。
这张纸薄如蝉翼，对着光看，能看到均匀的纤维分布，摸上去光滑柔韧，虽然比不上现代的宣纸，却远超这个时代的土纸，甚至比县学先生们用的州府纸还要细腻几分。
他拿起毛笔，蘸了点昨天剩下的墨汁，在纸上写字。
笔锋流畅，不洇墨，字迹清晰——成了！
“就叫‘云纹纸’吧。”
沈默给这纸起了个名字，看着晾晒在院子里的十几张云纹纸，眼里闪着光。
墨有了，纸有了，下一步就是打开销路。
周老板那里肯定要供货，但他更想首接供给县学。
他想起昨天周老板说过，县学的教谕最近正愁没有好纸练字。
如果把这云纹纸送过去，说不定能一举打开局面。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谁？”
沈默警惕地问。
“是我，苏清越。”
门外传来姑娘的声音，“我……我想问问沈大哥，你这里有水吗？
我家的水缸漏了，村里的井……不太干净。”
沈默心里一动，打开门。
只见苏清越提着个水桶，脸上带着窘迫。
他想起昨天在县城听说，村里的井好像被什么东西污染了，水有点发浑，不少人喝了都闹肚子。
“进来吧，我这里有水。”
沈默侧身让她进来，指了指院里的水缸，“我这水是昨天从县城买的，干净。”
苏清越道谢后，开始打水。
沈默看着她，忽然开口：“苏姑娘，你爹的病怎么样了？”
苏清越的动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还是老样子，咳嗽得厉害，身上也没力气……抓药的钱都快没了。”
“我或许能帮上忙。”
沈默道，“我有个法子能让井水变干净，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去看看。
要是成了，你帮我个忙，如何？”
苏清越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喜和疑惑：“沈大哥真的有办法？
你要我帮什么忙？”
“帮我辨认几种草木，还有……帮我照看一下这院里的纸。”
沈默指了指晾晒的云纹纸，“等我把墨和纸的生意做起来，还需要个细心的人帮忙打理，工钱不会少。”
苏清越看着那些薄如蝉翼的云纹纸，又看看沈默笃定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我信沈大哥！
只要能让井水变干净，能治好我爹的病，别说帮忙，就算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沈默笑了。
他知道，自己不仅找到了让云纹纸量产的门路，或许还找到了一个能在医疗上帮他大忙的盟友。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沈三爷家，沈癞子正唾沫横飞地说着白天的事，沈三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爹，那小子肯定藏着别的发财路子！
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沈癞子叫道。
沈三爷阴沉着脸，手指在桌上敲着，忽然冷笑一声：“他不是想卖纸吗？
我倒要看看，他这纸能不能卖得出去！”
他起身走到门口，对外面喊道：“去，把李掌柜请来！”
李掌柜，是县城里最大的粮商，也是沈三爷的酒肉朋友。
沈三爷要动的，是沈默最根本的东西——粮食。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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