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日头正盛，蝉在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叫，把空气都吵得发黏。
我抱着一沓文件往会议室走，纸页边缘在胳膊上蹭出细碎的痒，油墨味混着晒热的空气钻进鼻子，倒比青草气多了几分实在的重量。
会议室在二楼，木质楼梯被晒得发烫，扶手摸上去能灼得人指尖发麻。
我刚抬起脚要迈第一级台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有谁踩着风火轮似的往这边冲。
还没来得及回头，一股力道就结结实实地撞在我怀里——那年轻人大概是跑得太急，眼镜都滑到了鼻尖，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像受惊的鹿。
“卧槽！”
我只觉怀里的文件猛地一沉，下一秒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后腰重重磕在楼梯棱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跟着便一屁股摔在地上。
屁股底下的木板被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军裤都能感觉到那股灼意，像是坐在了烧热的铁板上。
更糟的是怀里的文件，“哗啦”一声散了满地。
白色的纸页在滚烫的空气里打着旋，有的滑到了楼梯底下，有的被风掀起边角，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钢笔字，还有几张轻飘飘地落在那年轻人的脚边。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灰布军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细瘦的手腕，此刻正僵在原地，手忙脚乱地想扶眼镜，又想弯腰捡文件，急得脸都白了，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鼻梁往下滑。
“对、对不起！
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裹着层显而易见的慌乱，尾音都发着颤，像是被什么惊着了，双手在身侧摆了摆，又猛地想起该做些什么，忙不迭地往下蹲，“我、我急着去师长办公室，心里头装着事，没看路……抱歉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刚才没看路……”他慌得像踩了尾巴的猫，双手在胸前摆了摆，又猛地想起该做什么，忙伸手去扶眼镜，镜片却在鼻梁上滑了半寸，露出双带着惊惶的眼睛。
指尖刚触到文件，又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随即咬着牙加快动作，一张一张往起拢，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里，都透着股急吼吼的劲儿。
“额……没事的，没事的……不碍事的。”
我也跟着弯腰，指尖刚碰到一张边角卷起的文件，就被他按住手背：“我来我来！”
他的掌心带着点汗湿的潮气，指腹上有层薄茧，想来是常握笔杆子的。
有张文件卡在楼梯缝里，他半跪在地上，胳膊伸得老长，军裤膝盖处蹭到木板上的灰尘，留下道浅灰的印子，也顾不上拍。
捡最后一张时，他的眼镜终于彻底滑到鼻尖，他腾出一只手推眼镜，另一只手捏着文件往我这边递，两张纸的边缘磕在一起，发出“啪”的轻响。
“实在对不住，”他把文件摞得整整齐齐，递过来时还微微欠了欠身，像是怕我不满意，“刚才脑子里想着事，脚步就乱了……”话音还没落地，他忽然“呀”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急茬，抓起自己掉在地上的笔记本往怀里一揣，也顾不上再说句完整的客套话，只匆匆摆了摆手：“那我先……”剩下的字随着他转身的动作飘在风里，人己经跑远了。
下午的日头斜斜往西沉，蝉鸣弱了些，却把会议室里的热气烘得更闷。
我抱着整理好的文件推门进去时，满室的说话声顿了顿，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又很快落回桌上的地图。
长桌旁己经坐满了人，灰蓝色的军装在昏黄的日光里连成一片，像浸在水里的青石板。
刚找了个靠后的位置要坐下，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长桌最里头的角落——他正坐在那儿，面前摊着个牛皮笔记本，手里的钢笔悬在纸上没动。
许是听到了动静，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跟我对上的瞬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耳根悄悄泛起红。
那点尴尬像滴进清水里的墨，在他脸上慢慢晕开。
他放下笔，手指在桌沿轻轻敲了敲，又像是想起什么，迟疑着抬起手，对着我这边轻轻晃了晃。
那招手的动作很轻，指尖刚抬起就往下落，像怕被旁人看见似的，倒比中午在楼梯口的慌乱多了几分拘谨。
我朝他点了点头，他立刻低下头去，假装翻笔记本，可指腹在纸页上蹭来蹭去，半天没翻过去一页。
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落在他微驼的背上，把蓝灰布军装的后襟照得发亮，连带着他刚才蹭上白灰的衣领，都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会议结束时，夕阳己经斜斜地擦过窗棂，把会议室的影子拉得老长。
众人收拾文件的窸窣声里，我刚把笔记本塞进帆布包，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迟疑的呼唤：“那个……同志，等一下。”
我连忙回头，见马德才己经站在那儿了，手里捏着军帽，指节把帽檐捏得有些发皱。
他大约是早就想好了要喊住我，但是思考了很久要不要这样。
往前挪了两步，他却又顿住了，军靴的鞋跟在地上磕了磕，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绊住。
喉结在脖颈上上下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脸上泛起层不自在的红，连耳根都透着点热。
刚才在会上听他汇报团里情况时还挺镇定，此刻倒像个犯了错的新兵。
“就是……”他忽然顿了顿，“就是中午那事，我这一下午开会都没安生，总想着得跟你说清楚……”说到这儿，他忽然卡壳了，像是舌头打了个结，慌忙清了清嗓子，那声“咳咳”在空了大半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倒像是给自己壮胆。
“重新认识一下，”他正了正军帽“我叫马德才，今年20。
团里那帮兵没正形，嫌我爱啃书本，就瞎喊我马秀才……”他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似的，声音微微提了些，“我是412团的团长。”
“我叫周星海，参谋部的。”
我伸手迎上去，两手相握的瞬间，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还有那层磨得厚实的茧子。
他耳尖“腾”地红了，连带着脸颊都泛起层浅粉，比中午在楼梯上那点慌乱更明显。
他大概是想再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你俩干啥呢？”
清脆的声音带着点风风火火的劲儿，从走廊拐角飘过来。
我和马德才手还没完全松开，就见宋婉快步走过来，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声，绑腿绑得很紧，裤脚在脚踝处勒出利落的褶子。
她走到近前，胳膊一扬，肘弯重重磕在我肩膀上，力道比平时沉了些，半边身子斜倚着，目光却像淬了点锐劲，首勾勾地落在马德才身上。
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眉骨上，也没抬手捋，只是挑着眉梢打量马德才，那点警惕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这位是？”
宋婉的声音里裹着点审视，搭在我肩上的胳膊又压了压，指尖几乎要戳进我后背的布料里，眼角飞快地扫过马德才，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却没半分见了长官的拘谨。
马德才被她这架势闹得更局促了，手在裤缝上蹭得更勤，脸上的红几乎要漫到耳根：“我、我是412团的马德才，刚才跟周同志……马团长啊，”宋婉这才首起身，却依旧往我这边靠了半步，布鞋的鞋尖几乎挨着我的鞋跟，嘴角勾出个利落的弧度，“听苏丰年说你找木料补马棚？
他刚还在办公室念叨呢，咋不去找他，倒在这儿跟星海扯闲篇？”
她说话时，绑腿勒出的棱角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裤脚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却丝毫不显松散。
马德才被问得张了张嘴，眼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倒像是被这双布鞋踏出的气场镇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说老宋啊……”我刚想抬手把她搭在我肩上的胳膊挪开，顺便给马德才介绍两句，话才起了个头，手腕就被她一把攥住。
她的手指劲大得很，攥得我手腕发紧，根本由不得分说，半拖半拽地就往走廊另一头走。
布鞋在青石板上蹭出“沙沙”的响，绑腿带子随着她急促的步子绷紧，勒得裤腿在膝盖处拉出利落的折线。
我被她拽得踉跄了两步，回头看时，只见马德才还愣在原地，眼镜滑到鼻尖，一只手僵在半空，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脸上那点红还没褪，看着倒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弄懵了，身影在夕阳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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