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豆儿似懂非懂。前几天他还说什么读书之乐在于不求甚解，谁知今天却偏偏教自己如何读第三遍。人类怎么总是说话不算话?
说话不算数也就罢了，偏偏还找出一大堆理由为自己开脱。
人类，真的太过虚伪仁义道德就像朱批的遮羞布，三寸宽就能把人贩子扮成青天大老爷，还要裱进檀木框里当道德经供着。
它哪里知道，都是自己读书太快惹的祸。
萧笙伸了一个懒腰笑道: 你有空便接着读这一篇史记，后面大臣们还推荐了共工和鲧，还有舜。你可以仔细看一看舜是如何被举荐成为继承人的?这个舜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诡异之处?尧帝为了让舜能当上天子，明里暗里又做过哪些事?舜在当上天子之后又如何铲除异己，如何提拔亲信?传说中的大禹治水有哪些内情?大禹在治水之后偷偷地又做了哪些安排?大禹和舜如何明争暗斗?大禹为了自己的儿子耍了哪些手段，都在这篇文章的文字深处。随后顿了顿又道: 公子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妖怪都想变成人，变成人有什么好? 长叹一声，随意拿起一本书就着灯光而读。
唔公子好讨厌，不让自己读诗词，他却偏偏拿了一本剑南诗稿饶有兴趣地读起来。
夜色渐浓，萧笙长身而起熄灭了灯，走到床边铺开被褥，先躺了下去，然后招了招手，豆儿纵身一跃便跳到他胸前，使劲儿地倚了倚，闪着亮亮眼睛看着他。
夜深了，我们去找周公下棋
唔豆儿摇了摇头，小爪子蹭了蹭他的里衣。
萧笙苦笑，不知为何，豆儿睡前一定要听他讲故事才会安然入眠，于是轻咳一声这几天你一直在读剑南诗稿，公子我就和你讲一讲这个大书呆子陆游陆放翁的故事。他是宋朝的一个诗人，少年的时候就才华横溢，整个京城都在赞扬他的才学。姻缘也美满，他娶了一个美丽温柔的妻子叫做唐婉。或许上天见不得他们生活得太如意，或许他太喜欢妻子以致于忽略了娘亲，或者他的娘亲出于嫉妒认为唐婉夺走了他的儿子，或许他的娘亲认为美满生活会让儿子失去上进之心，总之到了后来便逼着这个书呆子休掉唐婉，陆放翁虽然万般不愿意，奈何母命难违，只好休了唐婉。
唔?
你问陆游为什么必须要听命于娘亲么?
唔
因为孝道，孝道就像是一把刀，它被孔子和世世代代的文人磨得极为锋利，在人间，一个不孝之人根本无法立足，所有人都会瞧不起他。因为这个孝过于干净，所以它和仁、义，忠一样，常常会被人类所利用，变成一把黑色的刀。
豆儿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堆书。
然也，和正义、良知、公正一样，都是一个梯子，方便他们爬到别人家里偷东西。
唔
陆放翁只能听从他娘亲的吩咐，因为如果不听从，他就会成为千夫所指的不孝之人，而唐婉也会成为人人唾弃的无德妇人，天下虽大，却不会有她们夫妇的容身之所。而且当时他还没有功名，一个没有功名的人做不了自己的主。突然想起往事，神情有些寥落，幽幽一叹: 如果无人做主，或者不能做主，连心爱之人都留不住。
豆儿发出轻微的唔唔声，心里暗想，莫非公子他也有一个心爱之人?
钻出被窝，跳到桌子上指着一本书，萧笙借着月光一看，果然是乐府诗集，顿时心领神会，笑道: 真聪明，你想说《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和刘兰芝?
唔
焦仲卿和刘兰芝还算比较幸运，因为他们还可以双双殉情。然而在宋朝，自杀也算忤逆不孝之举，世人不会原谅一对为情自杀的儿子。有空你读一读史记和汉书就会知道，不论天子还是诸侯都不敢得罪娘亲。武姜，赵姬，窦太后，许许多多的娘亲都会利用这个孝道去实现她自己的私欲和野心。
唔
后来，陆游或许奉了娘亲之命又娶了一个女子为妻，人也变得积极上进，而唐婉也另嫁他人。几年后的一个春天，他去一处叫做沈园的地方游玩，那座园子很美，有绿柳，有桃花，有无处不在的春风。然而却偏偏遇到了唐婉和她的夫君，他又看到了唐婉，依然那么美丽，那么娴静，眉目之间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怨。唐婉也看到了他，这个曾经的郎君如今却变得风尘仆仆，落寞如斯。陆游看到自己一生最爱的女人成为了别人的妻子，心如刀绞，生出无限酸楚和感慨，于是就写了一首《钗头凤》。后来唐婉看到了这首词，伤心欲绝之下也写了一首《钗头凤》，过了不久她就香销玉殒了。 萧笙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完最后一句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无比落寞。
豆儿早已听得泪眼支离，然后指了指案上的毛笔。萧笙一笑，起身重新点燃油灯，铺开纸张便把那两首《钗头凤》录了下来。豆儿读完后哭得好不伤心，小心翼翼地用小爪子蘸了蘸墨，在纸笺上轻轻地按了一下，纸笺上瞬间多了一朵梅花般的印记。萧笙明白小狐狸在做一个私有标识，不由笑骂一声，将纸笺叠好，任由它叼起跑到别处藏了起来。
不一会儿豆儿就跑回来跳到床上，依偎在萧笙胸前，享受被他轻抚的温柔，片刻后便睡着了。萧笙却辗转未眠，不由想起了当年的阴差阳错，心中大痛，赶紧摇了摇头甩开思绪，强迫自己思考眼前之事。
这个兰皋寺确实太过诡异，虽然不知为何没有人能进得来，但他仍然觉得不够安全，一旦有心怀恶意之人闯进来，自己所学的三脚猫功夫在他们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到那时自己和豆儿岂非依然逃不掉?
所谓万全之策，不过多做了些准备罢了。
次日一早，抱着豆儿带着纸笔来到菜园四处察看，又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豆儿看了一眼却看不懂。不多时走到院角的那棵大树旁，蹲下去看了看了一圈这里正好，他先在纸上画了几笔，随后又取出小刀，在靠近篱墙的树根缝隙处挖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坑，然后把豆儿放在坑里比划一番。
唔?趴在坑里，回过头看着萧笙表示不解。
听过狡兔三窟么?
唔
那个地窖入口不大安全，有心查找之下一定可以发现。不如再挖两条地道，一处通向墙外后山，一处通向地窖。如果以后遇到危险你就从这里钻进去。这几天你不要偷懒，一定要把暗道弄得妥妥当当。
唔豆儿先点点头，小爪子指向坑中，又指向自己，再指向萧笙。
我自然有办法应对，无须担心。
唔。豆儿猛地扑进他怀里，小脑袋摇晃不止。
豆儿，哪能常常遇到危险呢?我以前不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可现在却由不得我不信。你也知道这个破庙极不寻常，普通人无法进来，但万一来的不是普通人呢?所以能进入此庙之人绝非那些强盗毛贼，既然不是强盗毛贼便不会杀人越货，你说我能有什么危险?萧生心想: 然而豆儿却不同，不论何人，只要心中有贪欲邪念，都不会任由它逍遥在这山泉林野之间。何况自己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当自己离开之后，总得给小家伙一个妥善安排。
豆儿抓着他的衣襟，乖乖地点了点头。
你又长大了少许，切记地道不要挖得太小，要宽一些，到时候钻不进去可就麻烦啦
吱。
这次挖掘地道的主力是豆儿，所以进展有些缓慢，还好它无比用心，不曾偷懒，倒也算如期完工。
过了几日，萧笙要下山去一趟集市，豆儿害怕见到人类，内心挣扎了许久，决定和他同去，据说只有初一和十五才有这个集市，那地方离兰皋寺有些远，在一个小镇的外面，人来人往，还有各吆喝喝之声，吓得豆儿浑身冒汗，躲在褡裢里面根本不敢出声，过了半个时辰才壮着胆子顺着破洞向外观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撒娇的小孩子和打情骂俏的年轻夫妻，他们在讲价、聊天、散步，或者在小摊上吃粥，让它又害怕又羡慕。
如果有一天能修炼成人，也要和公子手牵着手，走在这样的集市里，坐在小摊前，喝粥，吃馒头，当然还要有一碟咸菜，倘若咸菜里面带些肉则妙不可言。
早点变成人类吧，不要聪明伶俐，也无需貌美如花，更用不着像尧舜禹一样虚伪，或者像秦皇汉武一样残暴，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足矣。
当然，一定要和公子在一起。
公子正在为乡亲们代写文书。家信一文钱一封，讼状两文钱一份。还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到褡裢里一文钱。
豆儿连忙接住，这就是人类的钱?
圆圆的，硬硬的，中间有一个方孔。公子解释说铸造铜钱时为了方便加工打磨，就将铜钱穿在一根棒上，省得它们乱转，世人常常用绳子将铜钱串在一起。一千枚铜钱称之为一贯钱。
豆儿，钱乃人间最重要的东西，相当于你眼中的肉，倘若没有，则寸步难行。活得无滋无味，还没有尊严。
君子好名，小人好利，名能换来利，利能化为名。其实就像白天和黑夜，无分彼此，说穿了就两个字: 利益。
唔，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然后紧紧握住，书上说钱这种东西无德而尊，无势而热，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惟钱而已在人类的书里，争来争去，争的就是这个东西。
唔，倘若有一天修炼成人，一定要弄到好多好多的钱，天天吃肉，蛙肉鱼肉蛇肉，还有书上所说的牛肉羊肉猪肉，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咽了口吐沫，因为来了好几个卖食物的货摊，那些香气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亲到了它的鼻子。
真讨厌
地窖里明明有些散碎银子，公子为什么不拿过来用?非要自己赚钱。
文人，真清高，真虚伪啊
银子啊，那可是比铜钱还要珍贵的东西，刚才发誓怎么没算进去。
再发一遍誓好了
哎呀，光顾着银子啦，金子怎么没算进去?这可万万不行
这个上午，豆儿发了四遍誓，萧笙也挣了十来文钱，给那个摊主两文钱做报酬，买了些黄色的纸，经过一个货摊前，买下一串蜜饯海棠。走出集市，拐进小路，豆儿就迫不及待地穿出褡裢，身形快如闪电，噌的一下就叼走了一块，又迅速钻回去
唔，好甜啊还有点酸，就像山里没有成熟的野果，但比野果好吃一万倍，软软弹弹，让嗓子又酥又麻又清又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激灵。
你急甚?全是你的
那怎么可以?好东西怎么能一个人吃?展开六识，确定路上无人，迅速钻出，顺着公子的腰向上一跃，紧紧抓住他的衣领，用小嘴叼起一粒蜜饯喂到他嘴边。
唔，你张嘴呀，脸红什么?
萧笙只感觉一朵初绽的桃花落在唇角，掀起温热的潮汐，不由屏住呼吸，轻轻地咬住蜜饯，嗯，好甜
六粒蜜饯，一人一半。
你在干什么?
小家伙从褡裢上卸下一根丝线，笨手笨脚地将那枚铜线穿了起来，还系了一个扣，挂在它自己的脖子上。萧笙哭笑不得，等以后公子有了钱，全让你管着，好不好?
唔
身影一闪，就跃入树林中。
小心些这半天把小家伙憋得够呛，反正它现在极为警觉，玩一会儿也不碍事。可没过多久，豆儿就跑回来扑到他怀里，伸出小爪子，指向树林深处，吱吱叫个不停。
怎么了?只见豆儿眼中露出焦急的神情，小爪子指向它自己的脖子。
把那枚铜钱弄丢了?
好吧，公子我陪你走一趟。
进了树林，走到一条小溪边，豆儿两只小爪子并用，指着溪边的一棵松树，还不停地比划。
被树枝刮断了?
唔
被别的东西捡到了?
唔
谁这么大胆?
豆儿急得直抹眼泪，跳在地上，两只爪子画出一个椭圆，又画了一个脑袋，还有四个小爪子。
你画自己做什么?
唔它指向画中动物的前爪和后爪，还比量一下长短。
萧笙恍然大悟，被松鼠抢走了
追
小家伙摇了摇头，林子这么大，去哪追呢?越想越伤心，跳到萧笙怀里唔唔地哭泣，好不可怜。
萧笙摸着它的小脑袋，莫急，下次我们还来赶集，到时我匀你两文钱，不，匀你一半。如何?
唔，摇了摇小脑袋，去集市就免啦，那么多人类，每个人类都像狼或者土狗一样，万一被发现，如何是好?
你不会逃跑么?谁能追得上你?
豆儿依旧摇头，人类那么阴险，万一弄个陷阱怎么办?我还是安心在庙里等你回来，但你不能空手回来
好吧，我不会空手回来。
果然心有灵犀，豆儿破涕为笑，心中却暗暗发誓，以后不论谁抢自己的钱，一定要记住它们的味道，追杀到天涯海角。
回到兰皋寺，豆儿发现公子似乎有些心情低落，但不知道原因，直到晚上发现公子在院子里烧纸，才明白公子在祭奠亲人。
唉，至少他还有亲人，哪像自己，连爹娘都没有见过，更不知道它们是谁，如今又在哪里，甚至……还在不在?伸出小爪子抓起一张纸也扔进陶盆中，默默祈祷，尽管也不知道应当祈祷什么。扭头看了一眼公子，心中突然想起一句诗: 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三岁的时候娘亲就走了，我早已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只知道她对我很好……突然住口不言，语气诚恳地说了一声抱歉。
唔。
爬到萧笙肩膀上, 踮起足尖亲了他一口，一人一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烧完了所有的纸钱。简单收拾一下，回到療房休息。
真扯啊，咱俩过的第一个节日竟然是鬼节。
唔, 豆儿摇摇头，无所谓, 只要能和公子在一起，哪天不是节日呢?
中秋，春节，我们也一起过好不好?
唔
不知不觉之间，一年多的时光一晃而过，一人一狐虽然生活得清苦, 却也逍遥自在。春天，他们垄田、种菜, 踏青；夏天，他们捕鱼、捉鸟、游玩；秋天, 他们摘野果，采蘑菇、储存地瓜和土豆；冬天, 扫雪，抓野鸡, 夜晚来临的时候，在屋子里烧个小火盆, 两人偎在床上，盖着塞满枯草败絮的被子相拥而眠。
萧笙渐渐发现豆儿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跳脱，常常一副懒恹恹的样子，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而且每时每刻都要和自己腻在一起，片刻也不愿分离。
狐狸也冬蛰么，去年你也没这样?
豆儿摇了摇头, 它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唔唔地想解释一番, 奈何萧笙一句也听不懂。豆儿似乎想起什么，跳到桌子上轻轻翻开剑南诗稿，萧笙心中一动。
它翻开诗集找到一页, 小爪子轻轻地按在一个字上，萧笙一看是陆游《梅花》诗中的一句我与梅花有旧盟，只见小爪子按在了我字上。
我?
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