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唱戏班老板罚跪在青石地上,三天三夜。
我意识渐渐昏沉…
快要饿昏死过去的时候,被人打横抱起。
他买下我的卖身契,当众撕了个粉碎。
周遭的人黑压压地跪满一地。
领班不住地叩头求饶。
他们喊: 南弦王殿下……
是萧屿澈。
当今皇朝最尊贵的小皇叔。
后来,边关大捷,他班师回府。
却惨遭宿敌构陷通敌叛国。
一朝沦落,功高盖主,被赐剔骨极刑。
前世,我也跟着从城墙一跃而下。
再度睁眼,重生回到十年前。
这一世,我定要与命运殊死一搏。
1
不——如锥刺心。
凄厉的哭喊划破长空。
倒下的士兵,逃离的百姓。
耳畔哀号遍野。
南弦王萧屿澈,一身美人骨让王室忌惮。
遥望皇城,目光毅然。
萧家军三万忠魂枉死。
昔日同袍,与风长眠。
他自少年便征战四方,戎马半生。
剑眉星目,一身铠甲,风光霁月。
硝烟战火,弹尽粮绝都没有困住他。
仓州鏖战,六出栾州,火烧江州…均被载入兵书。
南弦王战功赫赫,从无败绩。
却囿于忠义二字,自甘缴械入狱。
帝君病重,太子谢禁枢监国矫诏。
太傅穆砚虎视眈眈,镇北侯穆岐裴心怀不轨,他们手执喻令。
赐南弦王府满门抄斩,违逆者五马分尸。
头颅悬于东市示众,以儆效尤。
余党及牵涉人等四百三十余人,均已问斩。
弓箭在王府墙头环伺。
远方天际黑云压城。
长风裹挟了落红与鲜血。
血色浸染围墙,尸横遍野。
空气中充斥着呛鼻的气息。
太子和太傅两人相视,仰天大笑。
笑声…哭声…杀戮声…不绝于耳。
红白交织在一起,斑驳一片。
宫钟齐鸣,大丧之音。
萧屿澈受了剔骨极刑。
行刑三个时辰,全程无一声哀号。
支离破碎的梦境最后。
臣女沈昭昭,要给吾王收尸。
我揭开白布,把他拥在怀里。
只觉浑身冰冷。
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
2
神明垂怜,再度睁眼。
我怔愣了许久。
直到嬷嬷那声: 姑娘,快醒醒吧。
把我拉回现实。
太子殿下说姑娘提前离席。
怕姑娘哪里不适,吩咐老奴前来探望。
太子谢禁枢并无其他侍妾。
我是他自青梅竹马的太子妃亡故后,唯一青睐的女子。
满帝京盛传太子痴迷上了歌舞。
事情的缘由巧合得令人发指。
偶然一次,我在无人湖畔下散开裙裾。
舞那一曲反弹琵琶。
本为解忧离苦,谁知恰恰被太子撞见。
一眼惊艳,再望钟情。
而我,需要一个身份。
一个能留在宫中改变宿命的身份。
前世,帝君病重太子矫诏时,朝堂上下唯有九王仗义执言。
后来九王一族也深受牵连,飞来横祸。
这一世,我要报仇也要报恩。
在太子身边可以时刻留意东宫的动向,他日助九王入主东宫。
五年前,九王谢炎阶发现我的琴曲弹得甚好。
而太子又最爱琴音。
这月初七,九王府中设宴。
彩灯高照,我在一队舞姬末尾。
穿着单薄的舞衣,赤红的金纱起伏。
珠弦碎玉,琳琅作响。
一曲关外凉州音。
太子眉眼黯淡,烛火摇曳。
他颤抖着端杯,一半的酒水洒在领子上。
我绕地旋转,舒展腰肢,款摆手臂。
飒然琵琶音在高潮旋响,扫弦堪堪顿住。
曲声高亢,大风激荡。
室内尽是纱衣与烛火摇晃的影子。
从那以后,我就被太子带回宫中。
成了九王谢炎阶安插在东宫的细作。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盛权的中心在向我招手。
我知道,重回京都就有重新把握全局的机会。
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柔弱。
我定要护你周全,萧屿澈。
3
太子手段强硬,阴鸷执着。
只是惯不会为难我。
他向来忠于前太子妃,那是他的情苦。
他只会看着相似的脸庞饮酒作乐。
鞭笞近侍,在醉生梦死中堕落下去。
前世,他为了帝位汲汲营营,暗中结党营私。
太傅之言,更是加深他对南弦王军的猜忌,宁可错杀忠臣。
在帝君病重后,矫诏幽禁王爷于天牢。
并下令给穆岐裴,让他血洗王府,满门抄斩。
最终落得,称帝后被北荻铁骑踏破,亡国时身首异处的下场。
冬至日大雪。
我在东宫百无聊赖地剪着瓶插的腊梅。
心中想的却是不久前宫宴。
我席下偷偷尾随萧屿澈出来的场景——
我远远看着他的背影。
他立于廊下,卓然挺拔,渊渟岳峙,丰神俊朗,又隐隐藏有三分厚重。
使人想起高山,想起沧海,想起古人行吟的圣人,或是山间采薇的隐士。
玄衣猎猎,勇冠三军,所向披靡。
坊间对他有一首打油诗形容起来再形象不过。
醉卧白骨滩,放意且狂歌,一匹马一壶酒,世上如王有几人。
这便是他,南弦王。
上一世。
他白衣染血,戴着粗重的镣铐。
举止却依旧从容,笑如春风。
我呆立着。
雾气和他的白衣都太过寒凉。
刺痛了我的眼。
夜风拂过院中。
眼前的他里面穿了件玄色的交领深衣。
层叠地覆到脖颈下方,露出突起的喉结。
外面的战袍退了,换上了深蓝绣银色云雷纹的鹤氅。
身如山巅一柄剑,眸似崖底两捧雪。
清风明月似的超尘,可又多了几分凛冽的贵气。
姑娘跟在我身后,有话要说?
竹影斑驳,月下风声飒飒。
空气刹那静了下来。
他就在我面前。
一开口,摄人心魄。
我惶然抬首。
眼前的少年面如冠玉,不染纤尘,谪仙一样的人物。
望他一眼,便能让人不自觉地失了心。
我紧张得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得深吸一口气。
低头看向他绣着云雷纹的衣角。
我与姑娘…之前可曾在哪见过?
我木木地望着他。
直到眼眶温热,有什么怆然而下。
他竟猝不及防地一把将我揽腰入怀。
那些在岁月长河中融入骨血的情愫。
那些我压在心底再也忍不住的眼泪。
此刻终于汹涌不止。
春雨般打湿了眼前人的外袍。
如冰雪消融。
胸膛里枯死的那颗心。
仿佛在这一刻……又活了过来。
王爷可相信前世今生?我控制不住地小声啜泣着。
他的指腹拂过我眼角的朱砂痣,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却极为平稳。
王爷的手是执剑的,指腹被磨出了些细茧。
触碰到我时却传递出一股透入肌理的热度。
或许,我相信。
他同我说话时,说的是我,而并非自称本王。
一如前世,让人恍惚。
庭院里,月下紫影闪现。
风中仿佛传来一声虚无缥缈的叹息。
而屋中却全无人知晓。
想到这里,我叫住了正领命离去的琉璃。
我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
这是太子昨日议事时见过的人,你顺便给九王送去,让他早做防范。
是,姑娘。琉璃一边转身退出,一边将信笺塞进袖筒。
可她还未踏出门槛,就迎面撞到太子。
何事,如此慌张?太子一挑眉,看到琉璃手上的信纸。
藏的什么东西?打开看看。
琉璃立刻回头,那慌张的神色正好对上我僵硬的笑脸。
4
十三岁那年。
我踏过族人的尸骨,从狗洞钻出府邸。
跟随人流前往帝京,几次被贩卖。
逃了,被抓,打一顿,再逃,再被抓…
我不懂得服从,也不懂得讨好,于是被一次次地毒打。
那天,我被唱戏班老板打成重伤。
在外罚跪,晕过去便用冷水兜头浇醒。
萧屿澈从街前打马路过。
身后是光芒万丈。
看到我沾染血迹的袖摆,身上触目惊心的瘀伤。
他脱下外袍披在我身上,用力极轻却极稳地把我抱起。
买下了我的身契,当众撕碎。
带我离开了那个脏乱、饥不果腹,相互倾轧的地方。
他带我回到了南弦王府。
给了我一个家。
从此我再不是无枝可依的野丫头。
王爷是久经沙场的将才。
也是饱读诗书的翩翩少年,有经世之才。
前世,战场上风声猎猎,旌旗飘荡。
萧屿澈身经百战,北境外敌从不敢来犯,只因此处有萧家军。
朝堂上,他看得透各路朝臣的虚与委蛇。
但为自保,为大局,为百姓。
他只是一味佯装称病,退居王府,不露锋芒。
那份被迫绞进权谋巅峰中争斗的伤痕。
竟未曾透露给我一分一毫。
他闲时便会教我读书。
寻常人家的闺阁女子顶多识得几个字,学的都是女红一类。
他却让我礼、乐、射、御、书、数,都有所涉猎。
除此之外,还会带我做些调香、作画的雅事。
他总说,女子生于天地间不该被困于一隅。
甚至还曾教我习得兵法和驭人之术。
我故意佯装听不懂,他就扬言要打我手心。
可是戒尺从来都是高高扬起,低低落下。
之后我会狡黠大笑之后,背出整篇。
他不言语只是一脸宠溺地喂我吃个柑橘。
夜晚,我们爬到王府屋顶上。
我遥指星空笑说。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他含情脉脉看着远方。
嘴角带着浅浅笑意。
梦里的南弦王府还在冬季。
梦里的萧屿澈还在我身旁,触指生温。
王爷的琴技冠绝帝京,连宫里的老琴师皆是自叹不如。
他教我拨弄琴弦,抹、挑、勾、剔。
从右手法教起,循序渐进,由易而难。
我挤在王府的暖榻上。
窗外飘着雪花,他的眉目总含着温柔,五官好看至极。
我替他温酒,他怕我受寒。
总是煮了祛湿寒的紫苏水喂给我喝。
待到窗外雪停。
会带我在王府院中烤鹿肉,堆雪人。
场景一帧帧地变换。
梦里的红衣一点点铺开。
漫山遍野都被猩红色吞噬。
狂暴的飓风袭来,要把我和萧屿澈分开。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他的面容我却再也望不清楚。
我触碰不到他的脸颊。
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叫喊…
醒来,冷汗湿透了纱衣。
一切似乎还是先前的模样。
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来不及多想了。
我要尽快除掉一个人。
5
前日,宫门前。
我轻盈地走过去太子殿下怎么有闲心管起女儿家的事了?
这不是关心你吗?谢禁枢说着,已经从琉璃手中拿过信纸。
不过是昨日与几位夫人相聚,她们都夸赞我的衣服式样好看,便让琉璃去找绣娘,依样为各位王公夫人做上一件,送到她们府上。
难为你心细。太子叹,面色有些愧疚。
几位世家都在前朝为太子出力,自然不能怠慢了他们的家眷。我一脸坦然。
既如此,为诸王正妃也各送一件吧,下月宫中有合欢家宴,也该备下。
听到这里,便是知道他没有起疑,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走出宜和殿时。
迎面碰上刚入京的镇北侯穆岐裴。
我的心蓦然下沉到谷底。
指甲太过用力,抠破了掌心。
他是穆砚的外甥,寄养在穆大娘子名下,随家族母姓。
他的生母本是府中一名下等洗脚婢女。
穆府内宅阴斗,他们母子受惯了冷眼。
穆砚自小便性格扭曲,对权力极度渴望。
为了改变庶出的命运,向穆府大娘子投诚。
他岁时便用一碗安神药,亲手送走了自己的生母。
穆大娘子多年无所出,便顺理成章地把他过继到自己名下。
由此,穆岐裴竟摇身一变成为嫡出的世子。
老侯爷过世后,他便袭爵,就是如今的镇北侯。
穆岐裴和太傅穆砚一样都是太子党爪牙。
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上一世他常来南弦王府巴结讨好。
王爷以礼相待。
他却觊觎王爷的兵权。
污蔑王爷与他通信往来,意在染指江山。
北荻之战时,他曾被俘做虏。
王爷领军经过,对他施以援手,使他免于被困。
他却恩将仇报与穆砚里应外合。
趁帝君病重,与太子合谋矫诏。
先让人假借王爷的名义来犯。
又下达诏令让王军即刻班师回朝。
之后又反将其一军,污蔑王军蔑视皇命,一意孤行。
伪造的通敌叛国书信,引得帝君震怒。
坐实了南弦王功高盖主,渐起谋反之心的罪名。
前世,我被邀请入宫赏花宴后就被扣押在禁城内作为人质。
幸存的老仆,向我阐述了王府惨状时,我看到了他的独臂。
老人家的胳膊被砍掉了,空荡荡的袖口随风摇晃。
他的儿子是行军时战死的王军副将,本想把他接到王府赡养晚年。
没承想遇到一场浩劫。
穆岐裴带人屠府。
鲜血和杀戮几乎让所有镇北军兴奋起来。
王府一片生灵涂炭。
府中婢女们被肆意蹂躏。
家丁们奋起反抗却被无情踩踏。
他们皆为战场上受伤退下的伤兵,曾经为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
没有死在硝烟战场上,如今却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
穆岐裴坐在高头大马上。
俯瞰这一出杀戮的惨剧。
他亲手拉弓射杀了萧红。
踏马过去转动剑柄,肆意翻搅她肚子里的血肉。
她是萧屿澈自幼一起长大的家姐。
正要去入宫面圣,敲登闻鼓为王府鸣冤。
被一箭穿腹时已怀有个月的身孕。
萧红死在那个十里霜降的夜幕里。
森冷的宫殿没有给她最后一丝温暖。
她脸庞安详地恍若熟睡。
却再也不会有深浅绵长的鼻息。
低沉地呜咽。
和着禁城上空盘旋的乌云,久久悲鸣。
我绝不会放过他。
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血债血偿。
6
宫中早有传闻,梵音阁里住了一位神秘高僧。
老法师洞悉人心,通晓世事。
曾大显神通,连帝君都十分敬畏。
我前去拜访,抬手敲门还未落下,门便开了。
里面人似乎是知道我要来。
小王妃安好。无妄,在此恭候已久。
我不是…我从东宫中来。
哦。无妄说错了?无妄应该不会记错才是。
他微笑温和,口吻如故。
带着关心又带着一丝调侃。
我沉默地看着。
试图在这张面孔上,找出曾经的蛛丝马迹。
可——
并没有。
他看起来已经很老了,须发皆白。
佝偻着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忘为的小沙弥?
我摇头不曾见过。
他眯着眼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笑了。
姑娘似有心事?
前尘往事,心下踟蹰,不知进退。
明人面前,我不置可否。
前世时,我被扣在宫廷中作为人质,王爷投鼠忌器。
今世,如若王爷对我无意,不知是否可以改变命定结局。
抑或是,王爷大义,无论何时都会困于忠义二字的囹圄。
我心里真的是希望王爷自私一点,起兵,也胜过……
老衲听过一个故事,小王妃想听吗?
我颔首望向他。
佛陀弟子阿难,在凡间历劫时爱上一女子。
佛祖问他多喜欢那女子。
他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
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他未说完,我便接上了。
他眨了一下眼睛。
好似诧然,我会知道。
若心悦一人,便自去爱吧。
何必管结局如何。
自助者天助。
没错,神明赐予我重生的机会,便不是要我来与王爷错过的。
起心动念皆是因。
当下所受即是果。
世事之玄妙。
又有谁敢妄下断言。
重活一世,我自会殊死一搏。
无论结局与否,我绝不同命运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