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人进京告他背信弃义。
偏偏我是个草包美人,路上摔坏了脑袋,只记得自己有位负心夫君。
寻至京城时,正碰见将军府的老嬷嬷抬着一顶喜轿:
姑娘可是信州人士,四处寻一户姓魏的人家?
我懵懂点头。
卫殊素来嫌我痴傻,等我寻了有权有势的官家,还不告死他
嬷嬷长舒口气:
如此甚好,你便是我家魏小将军的逃妻,同我回府做夫人去吧
1
说着,嬷嬷便来扯我的袖子。
她细细端详我的脸,随即展颜笑道: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姑娘。
我家将军府上显赫,是实打实的军功出身,家风素严,往后必然不会薄待你。
她身后是两匹高大的踏雪乌骓,俊美健壮,连牟钉都用黄金包裹。
嬷嬷用衣角摸了泪:
小将军连年在外打仗,家中只母亲一位,没有多余的女眷,只要讨得了他几日欢喜,家中事务可都由你一人掌管。
我只望了车内一眼。
银霜炭盆儿搁在角落,车内温暖胜春。
仿佛我一勾勾手,铺天的暖意便袭来了。
可本能的,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卫家向来嫌我痴傻,只给我最粗糙的衣物傍身。
怎么舍得给我叫来这么好的喜轿呢?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一个人从信州寻到京城,肚子空荡荡的,心里也很疼。
这么想着,我吸了吸鼻子:
你说我是将军府聘来的妻,那他们有给我准备最好吃的胡饼吗?
卫殊他平常日子里总说我吃得多,两个铜板都隔几日才能给我,可是,小芙是真的饿了呀
赵嬷嬷抚上我的衣服料子,愣了愣,随即绽出一个笑来:
老身出府时,嘱托厨娘熬了上好的桂花酒酿。
几张胡饼罢了,侯府家大业大,姑娘只要安心跟我回去,老身和小将军必不会再让你饿肚子,还有享不尽的福禄哩
想着那黄澄澄的酒丸子,我咽了咽口水。
什么没多想,抱着小花包袱坐进了马车。
连夜赶了许久的路,我摔了一跤,脑袋也昏昏沉沉。
连我来自何方,该去何处都忘了。
沉浸在卫殊愿意娶我的美梦里,我慢慢睡着了。
禁不住地想,原来我那夫君私底下对我这么好。
可一路走来这么远的路,吃了这么多苦,他就算再用吃的讨好我,我也是要对他发脾气的。
2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月白锦袍的男子推开我,步履间广袖如云。
他面如冠玉,却有一双寒星般的眼眸,冷声背对我:
姜意芙,你不必总来寻我。
我如今是七品翰林院编修,也是信州司马参军,卫怀远府上的二公子。
你总是来公家寻我,若是被旁人瞧见,平白遭同僚耻笑,亦不利于我的仕途。
四方桌上盛着四枚方方正正的绿豆糕。
是我舍不得入口的清凉可口。
我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含糊着答应,将糕点递过去给他。
他却将帕子推开,狭长的眉峰紧蹙:
这些都是儿时我爱吃的点心,往日的情分已旧,你我如今身份有别,地位悬殊,往后不必再寻了。
儿时喜欢的物什,承诺过的人,往后不会寻了吗?
绿豆糕重重摔落在地。
冷得我骤然清醒几分。
梦醒后,我却怎么也记不清他的脸。
我那未婚夫君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对我是温和或是严肃,宽容或是拘谨。
努力回想,却只记得他发怒的唇角一张一合,月白的袍子冷冷把我扫开。
平稳的马车忽然颠簸。
我从梦中惊醒,刚想失声惊叫,一双苍老的手稳稳握住了我的手。
睁开眼,是满头银发的赵嬷嬷,笑眯眯地开口道:
姑娘方才小憩,马车却已经到了府外,待会见到小将军,你可知他的名讳?
是了,卫府的孩童启蒙时,卫府人人嘲笑我蠢笨如猪。
我哀求过卫殊教我写他的名字。
精心拾掇的鸭毫吸饱了墨,他淡淡执笔,不过几息便落下一个字。
我有些窘迫,摇着他的袖子:
夫君,能不能慢些写呀,小芙没看懂。
男人却皱了皱眉头,重重搁下笔:
先生早先说过,对你授课就像鸡同鸭讲,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出去是我不该陪你胡闹。
他将桌上的笔墨一扫而落,转过身拂袖而去。
我背过身,一片片捡起地上的砚台碎片,眼里慢慢蓄满了泪。
点点滴滴的碎片划破了我的手,却没有心上疼。
只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笨,想要做到人人都能轻易学会的事却这么难。
……
所以,卫殊的卫,究竟是哪个卫呢?
迎着嬷嬷和善的目光。
我咬着唇,窘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
不妨事。
嬷嬷抚了抚我的手:
将军名为魏廷猷,当今武安侯府上的独子。
小芙若是记不清楚,只管如寻常夫妻一般,唤他夫君就是。
将军毕竟是个粗人,想必也不在意这些。
3
马车还未停稳。
我揉揉眼,起身刚要走。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走来。
他摘下腰间佩剑,摘掉了银盔,甩了甩束发,露出那张沾染了血迹的侧脸。
相貌英俊,脊背宽阔。
周身充满着肃杀之气,分明是位军中粗汉模样。
我的夫君……何时长高了些?腰身也宽了许多?
不是消瘦细弱,而是浑厚壮实,立起来像一道硬邦邦的门板。
他悬着剑守在府门外,剑尖指向我时,一动不动。
见我发愣,嬷嬷捏了捏我的腰肢:
姑娘,快些喊人。
我上前一步,仓促着小声叫道:
夫君……
那道身躯僵了僵,随后,头上传来的声音平缓:
下来。
容不得我后退,一双大手伸到我的面前。
姑娘莫怕,尽管去吧。
赵嬷嬷替我披上了牡丹绣金的披风。
我点点头,那只粗糙的大手稳稳扶住了我,鼻翼里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
姜家妇,你与我分明已拜过堂,盖头还未摘,为何在新婚夜逃婚?
若想悔婚,明说即是,何苦让我府上仆从与家丁在京城内不眠不休,寻了你一夜。
转过身,他脸色平静,认真对着赵嬷嬷道:
既看不上我魏廷猷是个不通风雅的粗人,明日一早就将姜姑娘送出魏府。
魏廷猷的声音听起来很沉。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这个夫君,与以往的夫君不太一样。
若是以往的夫君,我犯错时,此时已然发怒拂袖而去,从来没有耐心听我解释。
我咽了咽口水,揪住他的衣角甜甜一笑:
夫君,意芙私自离开只是因为迷了路,你能不能别生气了呀?
真是可笑,你当我武安侯府是什么地方……
顿了顿,男人这才低头看向我的脸。
从信州一路逃到京城,我几日没有梳妆。
只在路上照过一次镜子。
柳叶眉,美人眼。
乌发红唇,雪肤琼鼻。
烛火照着明艳白皙的小脸,透着无知纯真。
我挠挠头,不明白他为何盯着我发愣。
是我的脸上有小虫吗?
可下一刻,男人猛地转身,黝黑的皮肤骤然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这般忽黑忽红的变幻,我只在生病的人脸上见过,难道夫君生了重病?
我眨了眨眼: ……夫君?
一声呼唤出口,生生阻断了他喉咙里的话。
他偏过头不发一言,许久才轻咳一声:
……毕竟是个女子,送出侯府也是无处可去,罢了。
你若转变心意,婚宴继续便是。
我撇撇嘴。
分明是他要另娶他人,怎么像怕我悔婚似的,如此善变。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巴却甜得像沾了蜜:
夫君不愧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胸怀宽广,能容人之长,对小芙可真是体贴。
4
灯火煌煌,吹吹打打,再拜过天地。
隔了红盖头,偶有下人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朦朦胧胧:
姜家新娘分明已经逃出城外,与那陌生书生私奔,这回打哪抬来的新娘子?
今夜这位,脸蛋仿若神仙谪女一般,可这脑子……总觉得几分痴傻。
不痴不傻,如何能嫁将军?这些年将军凶名在外,不然何至娶不成亲?
昨日那场还没办成,新娘不情不愿,哭嚎着寻死觅活,今晚再办,怕是坏了规矩……
嘘如此丢魏家门面,也是丢将军的脸面,将军朝中有树敌,还不闹得满城皆知,给他人递刀子。
赵嬷嬷赶来挥舞着帕子。
我看你们这堆贱骨头是讨打,板上钉钉的侯府夫人都敢嚼舌根一人去领五个板子
……
窸窸窣窣,我却听不太懂。
只听见满京城都知道魏廷猷要娶亲,而新娘在新婚夜逃了。
我灵机一动,那逃走的新娘不就是我吗?
我可没有与人私奔,只是想将那负心汉告到京城罢了。
不知何时。
眼前传来平稳的脚步声,下人们也渐渐没了声音。
我孤身一人坐在做工精细的拔步床里,等着夫君揭开盖头,神游天外。
卫殊曾说过,娶我只需一顶小轿,一座茅屋,几匹瘦马。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看着简陋,却自有风花雪月,文人风雅。
他要教我淘洗衣物,相夫教子,农作耕田。
可如今这阵仗,婚宴仪式虽然比不上十里红妆,但也不遑多让。
实在是繁琐得紧。
我又饿又渴,手指刚要去抓桌上的酥油饼。
葱玉指尖刚沾了点油,却猛地触到了滚烫的唇瓣。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