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我挟恩图报,声明无心嫁娶。
我宽慰: 别担心,我有婚约在身的。
前期他: 那就好。
中期他: 能解除吗?
后期他: 见不得光也可以。
1
我有一个秘密。
我心悦沈濯徊。
所以得知沈家犯事,他在东市口被插标待卖时,二话不说拿着私房钱就冲。
管家青姨阻拦,说沈家这回触怒天颜,和逆党有关,所以等闲之人都不敢沾惹,姑娘千万三思。
我顿住,认真想了想。
然后,继续抬脚走。
也好,没人沾惹,没人抢,价钱就好谈。
果然,最后只花二两,将往日掷千金也见不到的沈濯徊带回了家。
2
我知道,给男人花钱,倒霉三辈子。
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见沈濯徊第一面,乐游原上,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高束的马尾晃啊晃,我的心也不争气地跟着颤了颤。
第二回交集,在上元节。
花灯架前,在阿娘催促下,没有多少诗文墨水的我,无奈写上朴素心愿: 无病无灾无烦忧。
闲逛半日回到原点,那张花笺底下,多了两行字。
一曰: 念山念水念卿卿。
阿娘指着落款的翰字冲我挤眉弄眼地笑。
另一行同样朴实无华: 有衣有食有安居。
没有署名。
字却极好,铁画银钩,行云流水。
看管花灯的小哥过来凑趣: 姑娘好运道,这可是沈濯徊公子的墨宝,千金难求呢。
他遥遥一指,不远处,火树银花绽开,算不上熟悉的身影被光屑裁成一幅剪影,好看极了。
3
第三回,是六月,在书铺房檐下。
天色突变,瓢泼大雨说下就下,因出门时艳阳高照,所以并未带伞。
踌躇之际,沈濯徊恰好经过,好心递上油纸伞,姑娘若不嫌弃,用我的吧。
他目光清明,毫无旖旎之意。
我脑中却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词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4
就这?
很久很久之后,我跟阿娘说起这些,她难以置信,就这?你就那啥上了?
我淡然,是的。
阿娘替我把脉,确诊了,有病。
5
在阿娘心中,女婿另有人选——辅国公世子秦翰。
个中缘由,有些复杂。
我叫宋长念,阿娘叫宋然,但她不是我亲娘。
宋家本家在司州,十六岁那年,来了一个丰韵端庄的贵妇人,身边站着个丰神俊朗的贵公子。
石破天惊,阿娘同我说,阿念啊,这才是你亲生母亲。
母亲怀胎月时,我的亲生父亲辅国公战死北境。
为了不被叔伯欺负,为了能顺利承袭爵位,母亲找到好友,也就是我阿娘,接生时将我换成了男婴。
母亲说愧对我,但这个秘密永远不能揭开,所以,我回到她身边最好的办法便是嫁进秦家。
6
我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提议。
宋家虽不如秦家显赫,但世代从医,在司州亦属大户,加之阿娘将我视若己出,我并未受过什么委屈,也没有想非要回秦家。
但他们一直极力促成。
十岁时,阿娘带我从司州来到京城,一则让我接管司安堂分堂,二则方便和秦家多走动。
她很喜欢秦翰,夸他相貌堂堂,文武双全……
一次滔滔不绝中,我忍不住开口,阿娘,你知道沈濯徊吗?
她像是突然被定住了,目光探究,怎么了?
我尽量保持面色平静,回道,借了人家的伞,需还回去。
我不知道阿娘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她放下筷子。
脸上涌现复杂情绪。
像是愧疚,又像是遗憾。
良久,忽然说了句: 沈家,听说已经和谢家定亲了。
7
忘记那天怎么结束对话的。
好像是和阿娘说,遇到一个棘手病症,要先回房翻古籍。
结果关上门,在窗前坐了一宿。
等第一缕晨光洒进窗棂,我如梦初醒,托人将油纸伞送还沈宅。
那个装着花笺的木盒,也被移出房间,埋进院中玉兰花树下。
8
日子和心跳一样,逐渐恢复平静。
唯一区别是,阿娘不再故意制造巧合撮合我与秦翰。
后来,她甚至索性回了司州。
第二年春,母亲生辰,举办赏花宴,邀我前去。
席上,她不吝于表达对我的喜爱,话里话外,都在告诉众人,想让我做秦家媳妇。
贵人们微怔,不明白为什么国公夫人放着好好的世家小姐不选,偏青睐我这么个医女。
她们当中,有不少是想让秦翰做女婿的,面上难免因此流露失意。
只有沈濯徊母亲笑盈盈的,长念姑娘医术精湛,是女中豪杰,要真被你讨了去,可不是你秦家有福气。
母亲将我搂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是我的福气,是我的福气……
场子热了,大家不再拘泥,说起身边的趣事。
恰在此时,不知谁提了一句。
说秦沈两家当年指腹为婚,若是一男一女,现在已经是亲家了。
又有人说笑,道还好都生了儿子,否则哪有别家机会呀。
众人意会,纷纷掩唇而笑,目光艳羡地转向席间一对母女。
毫无征兆地,在一片芳菲中,我见到了谢家姑娘,明眸皓齿,艳丽无双。
9
母亲后来再邀我过府,我都拒绝了。
她问为什么?
我说要回司州一段时间,参加医试。
宋家的医者,每年都要参加一场考试,通过者方能继续行医。
母亲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想撒谎时,总习惯沉默。
她急了,你若不回,我叫翰儿去接你。
那就十月吧,我道。
沈谢两家九月大婚,那时,我的病应该就好了。
10
临近十月,母亲来信催促。
我迟迟未动身,秦翰竟然真的来了司州。
他如今有朝职在身,其实外出不易。
我同他道,不用来接的。
他却说,理当如此,这是他欠我的。
他和母亲,一样固执。
11
这次回京途中,我知道了沈家出事的消息。
我很难将记忆里飞扬洒脱的少年同面前消瘦沉默的沈濯徊联系起来。
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第一次主动开口,是厢吏上门那日。
他们来势汹汹,质问我跟沈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买下沈濯徊,是不是也认识逆党余孽。
堂中众人纷纷竖起耳朵,生怕我真有牵扯。
尤其是青姨,抢着替我解释: 没有没有,我家姑娘是大夫,她不过是心善,从不认识什么沈家。
厢吏冷哼,心善,怎么不见救下所有官奴。
我上前,坦然道,我见他样貌好,喜欢,就买了,有问题吗?
男女之间,只要往风花雪月上牵引,世人便会心地一笑,默认什么都是合乎情理的。
果然,厢吏似乎觉得这个缘由也说得过去,没再刨根问底。
我回头望着沈濯徊笑,没事,他们走啦。
一直沉默的沈濯徊头一次正式看向我,我跟姑娘素不相识,不知姑娘为何要帮我?还不惜自毁名声。
素不相识。
原来那些反复咀嚼的瞬间,于他而言不过掠过耳畔的风,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没什么阴差阳错,
全是独角戏。
我忽然就释怀了。
我昂首看着他,我没撒谎,我确实喜欢你。
他愕然,目光下意识移开,说自己无心婚嫁。
什么无心婚嫁。
这话我也对秦翰说过。
都是托词。
他定是还喜欢谢家小姐,即使谢家在沈家出事时退了亲。
他要为她守身如玉,害怕我挟恩图报,所以急急表明立场。
12
果然,沈濯徊说多谢我相助,希望我能放他离开,赎身的银两日后奉上。
他是官奴,非大赦不能脱籍。
救他那日,我提过,如果没地方去,可以先在司安堂呆着,既是做活挣钱,也是养伤。
他右手被人蓄意挑断手筋,伤势严重。
他当时答应了,如今为了躲我,都不在乎了。
我微笑: 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不喜欢你了。
他讶然,似乎不能明白这话何意。
我移开目光,真的,我……我已有婚约在身,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放心住下就是。
他张了张口,
半晌,应了句,那就好。
13
沈濯徊最终还是留下来了。
我在司安堂后面,专门辟了一间屋子给他住,除了看伤,不再刻意去见他。
就此,我真的很久没见到他。
只偶尔从青姨的只言片语里得知状况。
青姨说,沈濯徊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并不出门。
我初来上京时,便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传言。
光禄大夫沈家独子,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就中了解元,不日或能连中三元,真正是天之骄子,宰相根苗。
而今家中突逢变故,右手近废,提不了剑,也提不了笔,一生所学尽失,司安堂众人在他面前都颇小心,生怕不经意戳了人痛处,哪敢真的让他做活。
14
我还是敲响了沈濯徊的门。
出来干活。
他拉开屋门,面色如常,问需要他做什么?
我眯着眼睛看了看外边的天气,道: 陪我去采药。
他始料未及,平静的面孔泛起一丝波澜,微微抬起自己的右手,问会不会不便?
我不满,你是手受伤,不是腿受伤,更不是半身不遂,连个药篓子都背不了了?
他愣了愣,恍惚片刻,突然笑道,姑娘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