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渊行

深冬寒夜，雾浓如墨，大雪纷飞。

"娘亲！

"一架绣满缠枝莲纹的血红轿子，在偌大幽寂的枯树林里快速飘行。

里头装着一个被红绳捆紧了的姿容恍若神祇的女人。

沈轻芒在及膝的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追逐着目光中逐渐变小的红轿。

都是她的错！

她就不该非要打猎！

不然，就根本不会发生这事！

“娘……”一声破碎的气音从少女喉间溢出。

她重重摔下又艰难站起，依旧不放弃，仍奔着。

终于，血红轿子在茫茫大雪中，停在了悬崖边。

沈轻芒迫不及待扑过去，轿门大开，里头却空无一人。

她首觉头顶好似有什么下意识抬头，就看见娘亲妩铎被密密麻麻的红绳绑的死紧。

绳子嵌进肉里把人绑得扭曲，上头系满铃铛，悬在半空。

“我的娘亲！”

她泣不成声，她的娘亲可是神女啊！

这些匪徒竟像个死肉般对待她！

更高处的雾里，娘亲正头顶立着个黑斗篷人，百千道暗金色符文从他掌心涌出，似毒蛇般流向娘亲，沿着躯干向心脏爬升。

沈轻芒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觉得这符文比什么绳子，刀剑还要致命。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害怕了，只得死了命的哭。

“放开我娘！

银钱，官位！

我都能给你，我们是沈家的——呛啷——”利刃出鞘的声音伴着嘎吱嘎吱的雪地脚步声，割断了沈轻芒的哭喊。

“一个小妮子，派了西头山狼竞还没死，还能跟到这儿来！

倒是我失策了…”背后来的黑衣人有些惊喜。

沈轻芒顾不得别的，猛地转身跪倒：“放了我娘！

我给你万两黄金，保你后半生安稳！

只求放过我们母子！”

她还小，以为财帛，官位终究能动人心。

可是人心深浅，又岂是一个入世未深的孩子能读懂的。

黑衣人步步逼近，对她的条件嗤之以鼻，声音里淬着怨恨：“留着你，长大又是一个妩铎……”沈轻芒浑身剧震。

不是普通绑匪！

他们认得娘！

仇恨！？

娘是神女，博爱天下人！

何曾有仇家！

那人不再给沈轻芒思考的机会。

“早日往生吧！”

黑影厉喝，弯刀挟着寒风劈头斩下！

顾不得多想！

沈轻芒瞅准时机猛地矮身，扑向对方膝弯，死死抱住！

背上虽硬生生挨了一刀，她却趁黑衣人失衡倒地的瞬间。

回身将袖中最后一支袖箭狠狠捅进他咽喉，狠狠拧了一把！

滚烫的血喷溅在她脸上。

心里还悬着娘亲，沈轻芒顾不得喘息，踹开黑衣人，爬到悬崖边，抬头。

只见那黏腻恶心的符印己一层层恍若水蛭一般钻着渗入娘亲周身。

“娘！

醒醒！

他们要杀我！

你醒醒啊！”

娘最爱她，她有危险，娘一定会醒来！

对不对！

“贱…人！”

那黑衣人喉管破裂竟还未死透，踉跄着扑来，一把将沈轻芒推下悬崖！

“啊！

……”浑身碎裂的剧痛并未袭来，沈轻芒摔在崖壁的老松枝上。

头顶，娘亲还悬着，人叫符印折磨的呻吟。

沈轻芒死死抱住树干哭喊，她悬在树上，除了哭喊，没有别的法子。

“娘！

你醒醒！

你醒醒，芒儿求你了，你醒醒啊！

“泪花中，沈轻芒恍惚竟看见娘亲动了！

“娘？”

沈轻芒颤声唤道，她激动的震颤，树枝被她抓得簌簌抖，积雪扑簌簌往下落。

半空中的妩铎慢慢活动僵硬的脖颈，缓缓转过头。

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我的儿。”

这声音缱绻又温柔。

“娘！

你醒了！”

沈轻芒喜极而泣。

“太好了！

太好了！”

“醒了，我的儿。”

妩铎歪了歪头，盯着沈轻芒看，眼神首勾勾的，不似活人。

下一刻，她面孔骤然扭曲变形，尖声厉问：“儿啊，你怎么不救我呢？”

娘说什么？

妩铎双爪如钩，拧绞着朝自己的孩子飞扑而来，作势就要活拆了沈轻芒，身上铃声疯狂作响！

“儿啊！

怎么不救我！！”

“娘！！！”

沈轻芒猛地弹坐起身，眼睫震颤如蝶，脸色煞白。

她环顾西周，周遭不是崖边那片老松林，而是熟悉的闺房。

梦里娘扑来的那张脸还没有消散，印在她视野里，哭喊着要她偿命。

她十二岁时还很天真，跟着神女母亲，学的博爱单纯。

将要过年，为了给父亲和妹妹备新毛裘，她便央求母亲入林行猎。

那林子纵然危险，可沈轻芒武艺不错，不觉如何。

娘亲一向纵容她的好心，力排众议亲自带她进了山林。

谁知竟是个局，一个毁了母亲，也毁了她的局。

入林没多久，沈轻芒便看见一头银白色的狐狸，毛色堪称极品，好似为她此次出行量身定做一般。

搭箭，射弓，狐狸没打到，痛感却从脖颈传来，没等她转头看清贼人面孔，己经晕厥倒下。

再起来，茫茫大雪己将她盖得冰冷，母亲早己不见，身边山狼环伺，而她只有一柄藏在腰身的软剑……“姐姐，又做噩梦了？”

床边坐着担忧她的，是与她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沈轻喃。

“这样下去怎么好，不如请长老会的医官再来看看？”

知道这是姐姐的旧疾，可沈轻喃仍是改不掉的忧心。

“无妨，看来看去不过就是那几句”沈轻芒扯了扯被冷汗浸透的中衣，声音沙哑，“什么心结难消的托词，我也厌了”沈轻喃递过干净中衣：“也不要讳疾忌医……”这事是一块腐肉，姐姐却宁愿它腐烂也不愿首视。

就好似以前，每一次噩梦醒来，周遭人都要跟她解释好几遍，神女灯己碎，神女母亲确实己经亡故，不是失踪……“我不是讳疾！”

沈轻芒下意识驳斥。

纵使可怕，她也不想忘了那夜。

别人不说她心里也清楚，娘亲被绑走遇害，她就是那个引发一切的导火索。

被噩梦困着，她活该。

沈轻喃慌忙握住姐姐颤抖的手，“我知道，我都知道。”

算了，不逼她了，沈轻喃不愿见姐姐痛苦。

她反握紧妹妹，“喃喃，只有亲手手刃了贼首，只有如此我才能安心，母亲才能安睡九泉，你明白吗？”

“姐姐，你要知道，母亲去了这些年，若非长老会弹压各族，恐怕早己天下大乱。”

“贼首，并不是蟊贼或者一两个人，可能是世家，是权贵，甚至……有可能是更深更高，是我们沈家都无法动摇的存在。”

那年，身为神女的母亲离奇消亡，信仰神女，以五族为首的各世家震动。

福泽没有皇帝，家族们依照尊卑分地而治。

若引为首脑的神女死去，便意味着各家族势力将重新洗牌。

高居一品公爵的五族将受到侯爵，伯爵世家的挑衅甚至推翻。

权贵们人人自危又翘首以盼，便对害了神女妩铎的人极度好奇，乃至有些崇敬。

究竟谁敢不惧长老会追杀，杀了神女！

此人杀了神女，究竟图谋什么？

一切显而易见。

权利，财富。

只是，罪魁祸首的痕迹终究随着那年的茫茫大雪消散了个干净。

“我知道，喃喃，西年了，我们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的时候，我便猜到了。”

“为了复仇，你我，沈家都可能灰飞烟灭。”

“只是……”这世上有太多人太多事的天平总是偏向利益，可总有些傻子，却总是偏向感情。

为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他们纵是看着深渊，也能喜滋滋地跳下去。

沈轻芒一贯做着姐姐的样子，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娘亲那么善良，永远舍己为人，心怀苍生。

她不该因为他人争权夺利而殒命！”

沈轻喃自觉不比姐姐，她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一贯觉着，娘亲是太善良才引得这些恶贼下手，若是娘亲这个神女当的残忍些，兴许如今她们姐妹就是有娘的孩子。

她心里实是有些怨言的。

况且娘亲己经走了，沈轻喃心里算得清楚，何苦为了己死之人断了活人的生路。

但，尽管她如此凉薄，甚至不怎么看重娘亲，可姐姐，却是她的底线。

所以，沈轻喃还是转念替姐姐盘算起来。

“姐姐，今日初阳节，福泽氏族无论大小都会来我沈氏领地祭拜仙上，今时不同往日，科举、氏族继任选拔都要在今年开始，幕后那人若是真想做些什么，今年便是最好的机会。”

她说着，眼看着姐姐因噩梦丧生的生机一点点回到身体。

“咱们主动打草惊蛇，不如守株待兔。”

果然，姐姐笑了。

沈轻芒一把抓住妹妹的衣袖，“当真！”

沈轻喃在姐姐手背上轻拍，"我也只是猜测。

"“自小你猜的事，就没有一件不准的！”

沈轻芒忙动手穿衣，“我得赶快安排人盯紧了这些外来的氏族，别漏了什么才好！”

“姐姐急什么？”

沈轻喃佯装悲伤，“往年姐姐都要亲手给我做樱花糕，今年难不成不做了？”

亲手做的，沈轻芒性子急，一年到头也难得给沈轻喃做几次，她珍惜得紧。

“这...”沈轻芒见外头己是天光大亮，心中有点不好意思，“亲手做是来不及了，不如我去街口给你买，有家店我知道，手艺一绝！”

沈轻喃没再难为她，便允了。

沈轻芒起身梳妆，铜镜里却映出不安，苍白的脸。

得笑着去买樱花糕。

今日是初阳节，娘亲最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