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的点心糖

日头晒得人发懒，我蹲在沈尚书家后花园的墙头上，像个成了精的麻雀，专瞅底下那出热闹。

手里的南瓜子磕得噼啪响，壳儿顺着墙砖往下掉，差点砸中底下抱头鼠窜的一个小厮。

花园里头，鸡飞狗跳。

礼部侍郎家那位宝贝疙瘩张公子，刚才还人模狗样摇着扇子吟什么“窈窕淑女”，这会儿正抱着明显不自然弯曲的右腿，嚎得比杀猪还惨。

他带来的家丁倒了一地，哎哟哎哟哼唧着，没一个敢再上前。

沈家那位千金，沈凌霜，穿着一身利落的石榴红骑装，叉着腰站在院子当中，柳眉倒竖，俏脸含霜：“呸！

就你这草包样，也敢学人调戏丫鬟？

断你一条腿是轻的！

再让本姑娘看见你踏进沈府半步，另一条也给你卸了！”

我“噗”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啧啧摇头：“第六个了。

这个月才过一半，她这相亲kpi算是彻底完犊子了。”

照这速度，京城里适龄的、家里有点底子的公子哥儿，怕不是年底前都得让她揍个遍。

正乐着呢，后脖颈子没来由地一凉。

一股子熟悉的、带着点儿檀香又混着冰雪气儿的味道，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紧接着，一个懒洋洋的，带着点儿戏谑，听在我耳朵里却跟催命符似的声音，贴着我耳根子响起来：“哦？

看得挺投入。

那依你看……本王若是下去试试，能活过几回合？”

我浑身骨头缝都僵了，手一抖，剩下半把瓜子，“哗啦”一下，全贡献给了沈家的墙头，金黄的瓜子仁混着壳儿，滚得到处都是。

完蛋。

我脖子跟生了锈的门轴似的，一寸一寸扭过去。

墙那头，不知何时也蹲了个人。

玄色锦袍，金冠玉带，一张脸俊得能让满京城的大姑娘小媳妇脸红心跳，可那双桃花眼里漾着的笑意，却比腊月的冰碴子还冻人。

靖王，赵珩。

全京城唯一一个知道我跟沈凌霜那点“姐妹情深”底下，藏着多少水分的大煞神。

也是唯一一个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我这点仗着沈凌霜名头在外招摇撞骗的三脚猫功夫，连他王府里养的那只整天骂“蠢货”的绿毛鹦鹉都打不过。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都发颤：“王、王爷……您老人家日理万机，怎么有闲心爬……爬这墙头看风景？”

赵珩没答话，目光慢悠悠地从我吓白的脸，挪到我刚才因为受惊、下意识按在墙砖上稳住身子的手。

那动作，多少带了点练家子的下意识反应，虽然蹩脚得很。

他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我耳朵尖：“本王若不来，怎知你‘点评’沈小姐的英姿，如此头头是道？”

他特意在“点评”二字上咬了重音。

我头皮一阵发麻。

底下，沈凌霜己经打发完了张公子那一摊烂泥，正指挥家丁收拾残局，眼看就要抬头往墙这边看了。

这要是让她看见我跟赵珩蹲在这儿……我几乎能想象到她瞪圆了眼睛，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飞颗石子儿上来“打招呼”的场面。

赵珩这厮绝对会毫不犹豫把我推出去挡石子儿！

“那个……王爷，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咱们有话好说，先撤？”

我试图挪动发麻的腿脚。

赵珩却稳如泰山，甚至还有闲心拈起一颗落在他袍角上的瓜子仁，看了看，又丢开。

“急什么？

好戏不是刚散场么？”

他挑眉，“再说，你欠本王的那幅《西山烟雨图》，打算何时兑现？”

我心头一梗。

就知道！

这厮每次出现，准没好事！

那幅画是我上次打赌输给他的，本以为他早忘了。

“兑！

肯定兑！

明日就差人送到您府上！”

我忙不迭保证，只求这尊佛赶紧走。

“明日？”

赵珩拖长了调子，眼神往下一瞟，“本王觉得，就今日挺好。

正好本王新得了一罐雨前龙井，你去本王那儿，泡茶，赏画，两不误。”

泡茶？

赏画？

我信他个鬼！

分明是找个由头把我拎走，方便他秋后算账！

谁知道他茶室里等着的是不是他那只会骂人的鹦鹉和一堆等着看我笑话的侍卫？

我正飞速转动脑筋想找个借口推脱，底下忽然传来沈凌霜清亮又带着疑惑的声音：“喂！

墙头上那俩！

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给本姑娘下来！”

要命！

我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就想溜。

可赵珩的动作比我还快——他不是自己溜，而是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跟铁钳似的。

我惊愕地扭头看他。

只见赵珩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拉着我也被迫在窄窄的墙头上摇摇晃晃地首立起来。

他对着底下闻声抬头、一脸惊疑的沈凌霜，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儒雅、足以闪瞎人眼的笑容。

“沈小姐，”他声音朗朗，透着股正经，“本王路过，恰见这位……小友似有难处，特来关切一二。

惊扰小姐了，还请见谅。”

我：“？？？”

沈凌霜看看他，又看看被他拽着、一脸想死的我，眼神里的怀疑都快凝成实质了：“王爷？

您和他……认识？”

赵珩低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明明白白：敢拆台，你就死定了。

然后他抬头，笑容依旧无懈可击：“略有渊源。

沈小姐处理家事，本王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手上用力，几乎是半提半拽，把我从墙头上拖了下来。

落地时，我腿一软，差点给他行个大礼。

赵珩也没松手，就这么拽着我，跟拎只小鸡仔似的，转身就往巷子口他的马车走去。

经过沈凌霜身边时，他还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

沈凌霜皱着眉，盯着我俩，尤其是赵珩攥着我手腕的那只手，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没说什么。

大概是对这位位高权重、脾气却传闻中不太好的靖王爷，也有些发怵。

我被赵珩塞进那辆宽敞奢华得不像话的亲王马车里，脑子还是懵的。

马车轱辘转动起来。

赵珩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阖着眼，仿佛刚才爬墙头威胁人的不是他。

我缩在角落，揉着被他攥得发红的手腕，心里把赵珩骂了八百遍。

安静了没一会儿，他忽然开口，眼睛都没睁：“本王的鹦鹉，最近新学了句话。”

我心头一跳，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警惕地问：“……什么话？”

赵珩终于掀开眼皮，斜睨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

他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学道：“‘假、货、点、心、’。”

“……”我眼前一黑。

完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全京城都知道靖王爷养了只嘴贱的鹦鹉。

现在，这只鹦鹉，它学会了一句足以让我被沈凌霜打成真“点心”的话。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坐在我对面，笑得像只偷吃了鸡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