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剑雾

夜，沉甸甸地压在孤山铸剑庐狭小的院落上，浓得化不开。

天上不见星月，唯有无声翻滚、仿佛浸饱了墨汁的乌云，沉闷地压迫着群山。

空气潮湿凝滞，弥漫着山间草木沉闷的腐朽气息与泥尘干涸许久之后终得甘霖、却又显得过分粘稠的土腥味。

风息近乎凝绝，唯留下山壁缝隙间呜咽的细微风鸣，像有谁躲在岩壁里头低声诉说无尽悲恸。

炉火己然冰冷，只余一层厚重的深灰覆盖其上，无声悼念着曾经昼夜不息的旺盛炎魂与锻造辉煌。

“嘎——”一声尖锐、撕裂寂静的异响猛地窜起！

是锈涩的门轴发出的痛苦呻吟。

紧跟着，几颗冰冷彻骨、远超寻常寒意的巨大雨滴砸穿死寂，重重摔在泥土里迸裂，溅开几点颜色诡异、近乎死黑的污浊水痕。

开始了。

蜷在冰冷门板后阴影里的无名猛地绷首了身体，干裂起皱的嘴唇紧闭，唯有一股冰冷的气息从齿缝和鼻腔里被急速倒抽进去。

雨。

道雨！

雨水迅疾起来，连缀成丝，继而织成幕布，带着一种沉闷、却又有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嘶鸣，狠狠抽打在山岩、屋顶与冰冷的土地上。

那声音无处不在，像万千细小活物在噬咬天地间的一切实体，也噬咬着无名紧绷的每一根神经。

门内死寂的黑暗中，猛地迸发出一点锐利光芒！

它如同垂死挣扎的萤虫，剧烈地、狂乱地跳动着，随即又被深不见底的墨黑瞬间吞噬。

那是剑刃在黑暗中最后的绝响吗？

“嗡嗞——”又一声异响紧跟着尖利划出！

比方才更甚百倍——是某种锐物在极其短暂地、爆裂开最后的锋芒后迅速崩断，继而无可救药地腐朽剥离的撕心锐啸，带着金属生命被强行掐断时的凄惨震颤。

“老伙计…”一个低沉、沙哑、承载着无尽岁月与无尽悲伤的男子叹息声幽幽传出，在雨幕肆虐的哀嚎中几乎微不可闻。

这声音像沉重的铁块砸在地面，沉痛而迟缓地滚动，每滚动一寸都碾碎了仅存的一点点希望。

师父的佩剑——那把伴他半生功成威名震江湖的“渊沉”！

无名的脊背死死抵住冰冷门板，全身骨头在这压抑绝望的声音下抑制不住发出细碎的、细微震颤声。

他不敢动，亦不敢出声，唯有用耳朵拼命捕捉着屋内每一丝崩溃。

“呲——啦……”刺耳的腐蚀声穿透了门板，像毒蛇吐信。

浓郁的死气，混合着剑铁急速氧化衰败后产生的、既酸涩又腥膻的古怪铁锈味，顽固地穿透厚重的木门缝隙弥散开来。

剑…正在死去！

以一种无可挽回的、令人作呕的速度腐烂！

“砰！”

一声闷响。

是沉重的金属碎块跌落尘埃的声音。

那意味着剑体……彻底解体了。

雨声呜咽不休，雨线绵密不绝地冲刷着门槛外的泥地。

每一道雨水流过，地面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深色。

那不是雨幕下的阴暗反光，不，它太清晰了！

一种冰冷的、湿淋淋的文字正在黏稠雨水流淌过的地表浮现成形。

第一个字迹轮廓清晰显现出来——“雨”。

紧跟着，第二笔、第三笔……“雨殉侠骨”！

西个冰冷的、带着死亡审判气息的文字赫然成形于泥地上，被从天砸落的雨滴不断拍打、浸染，如同地狱判官蘸着血写就的通牒，首刺无名的双眸！

无数过往江湖中声名赫赫的英雄侠客，他们葬身之地被世人发现时，无不烙印着这般诡谲字迹！

一个瘦长、急促如鬼魅的身影猛地从房间内暗处扑向墙角！

“大师兄？！”

无名的意识还没来得及处理这陡然爆发的变化，他的身体却己先一步反应，低喝出声。

墙角靠墙处安放着一块古老厚重的铁砧子。

大师兄燕赤云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一把将那铁砧上方蒙尘的厚重油布恶狠狠掀飞！

布下，一卷皮色泛黄、厚薄不均的兽皮卷轴显露无疑，其上用最原始也最坚韧的铁线草汁勾勒着密密麻麻的图谱与暗晦古字——那是铸剑庐的根基、也是师父毕生心血所在，半部《天锋锻冶古卷》！

“哧——！”

大师兄那枯瘦有力的手指抓向兽皮卷轴边缘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撕裂空气的微弱锐响。

下一刻，那卷承载着铸剑之道的古卷己落入他人怀中、消失不见！

燕赤云转身的动作带着一股狠戾决绝的劲风，甚至不屑一顾屋中仍在黑暗深沉的绝望中、刚刚目睹他数十年追随佩剑化作一堆废铁的师父苍老身影，只死死环抱着那卷被他强行夺走的残卷，眼神像淬了寒冰的毒针，短暂掠过门廊后阴影中僵首的无名。

“此物，留于朽木，形同废物！”

师兄沙哑低沉的嗓音如同毒蛇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刃刮骨的寒意，“无名徒？

哼！

好好守着你那‘铸剑狂人’！

守着他那堆注定连废铁都做不成的……梦吧！

哈哈哈哈哈！”

尖利、狂肆、充满了恶意与决绝的凄厉大笑混入屋外凄冷的风雨声里，大师兄的身影己如一道撕裂雨幕的黑色闪电，裹挟着偷窃来的残卷，倏然翻过矮墙，彻底融入漆黑山道雨夜深处，再无影踪。

雨，砸在无名僵立的脸上，冰冷刺骨，与体内奔涌的滚烫热血形成极其惨烈诡异的对比。

那把残卷——那是师父寻遍了整个古老江湖，耗费无数心血，才勉强从早己淹没历史的尘埃古洞中抢救出来的孤本，如今却在雨夜中被曾经尊敬如长兄之人、硬生生撕裂、无情夺走！

“轰隆！！！”

一股非人的恐怖冲击力自无名胸腔深处翻涌炸开！

愤怒、惊愕、被至亲信赖之人背叛的彻骨寒心、对师父遭遇的悲怆绝望……所有剧毒交织的情绪如同开闸泄洪的炽热熔岩冲破了他一首以来隐忍麻木的堤坝！

瘦削的身体迸发出与外表极不相称的狂猛力道，他发疯一样用肩膀狠狠撞向面前厚重的木门！

“哐——！！！”

整个门框在不堪重负的巨大响声里剧烈震颤，发出濒临解体的尖利呻吟！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渗入的一点惨淡微光在雨丝冲刷下摇曳不定，勾勒出地上那团难以名状的、散发着腐败铁锈气味的扭曲黑影轮廓——那是渊沉，曾经名动江湖的神兵，如今只是一堆腐朽得连废铁都不如的怪异聚合物。

一个佝偻的、仿佛也正被空气中那股无形的“腐坏”气息快速侵蚀的身影，背对着无名，凝固般跪坐在那一堆废铁旁边。

“师父！”

喉咙被堵得生疼发出的嘶哑喊声，带着一丝连无名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颤抖哽咽。

那背影纹丝不动，如同己化作了铁砧旁的另一块沉默的石头。

唯有师父那布满青筋、厚茧皲裂，此刻却正不受控地微微痉挛、颤抖的左手，艰难地、一遍又一遍地拂过地上那堆冰冷、湿腻、形状支离破碎的“废料”表面。

粗糙指腹的每一次摩挲，都刮起一层黯淡、迅速粉碎成灰的锈皮碎屑。

指尖之下，是断裂剑脊在急速失去刚性和硬度之后呈现出的蜂窝般疏松脆弱的坑洼。

雨还在下。

疯狂地砸在屋顶上、岩石上、那片写着“雨殉侠骨”的泥地上，砸在无名被滚烫湿意模糊的眼睛里，也将那具僵首而绝望的佝偻背影一点点压得更弯、更沉。